正文 一四 眼力的培養

我們常常聽見這樣的話:「眼高手低。」這有時候是說自己,多半表示謙虛;有時候是評論別人,意思是道理講得高超微妙,到自己動手,無論是寫作還是書畫,卻並不像講的那樣高明。這裡且不管是謙虛還是評論,就作文說,這句話含意的兩點很值得深思。這兩點是:(1)手力常常跟不上眼力,我們常說的「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就是這種情況。為什麼?原因難免因人而異,概括說不過是天資或學力不夠,或者天資和學力都不夠;此外自然還有己身之外的原因,如時代不同,經歷不同。天資,如果有,自然非自己所能為力;學力,應該用鍥而不捨來補救;至於時代和經歷,那就更沒有辦法,唐宋以來古文家學《史記》,望塵莫及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沒有生在漢武帝時代,又沒有太史公那樣的經歷。手力跟不上眼力,外因多,唯一的補救辦法是努力。這沒有什麼好談,所以更值得深思的是含意的另一種,(2)眼力不高,手力必致更差。這從正面說就是,想作文好,必須先有辨認文章高下的眼力。

前面談讀什麼的時候已經說過,讀要讀好的,因為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從讀的方面說,分辨好壞的眼力很重要,因為讀好的,才能吸收好的內容,學習好的表達方法。以表達方法為例,學語言的情況是大家都知道的。女兒說話像媽媽,因為聽什麼就學會說什麼。有的人說話離不開「他媽的」,是因為他那交往的小圈子裡,不少人表激情壯意,總是使用「他媽的」。同理,魯迅先生用現代語寫作,可是行文中常常出現文言成分(辭彙和格調),是因為讀的文言太多了。俗話說,千古文章一大抄,這雖然未免誇大,卻也有些道理,因為事實是,所讀很自然會流到自己的筆下;如果讀的,比喻說,是些污水,流到筆下,自然不會變成清泉,豈不糟糕。

分辨高下,選擇好的來讀,省力的辦法是借用別人的眼力。這由近及遠說,路徑有種種。上學時期,讀語文教材,無論文言或白話,都是經過選拔的,縱使未必百分之百可靠,總是大致不差。課外,想多讀一些,茫無所知或者難定取捨,可以問教師。比教師遠一些的,還有報刊上的書籍評介,也可以參考利用。再擴大一些,可以請教文學史、文學評論之類的書,歷史是篩子,經過各時代的搖動,許多細碎的已經漏下去,剩下的都是比較大的。以古典的為例,這又可以分為兩類:(1)以史或論為主,這主要是文學史和文學評論(包括《文心雕龍》之類和許多詩話、詞話);(2)以選文為主,以解說為附,這是文章選本。無論讀哪一種,它都能告訴你,哪些作品是好的。

借用別人的眼力,讀,日久天長,可以積累一些評論文章高下的知識。這類知識可能是零碎的,甚至不協調的,因而就還不能算自己的眼力,價值也遠不如自己的眼力。別人的眼力有如拐杖,不管怎樣堅牢、順手,總不如能夠扔開它,自己走;何況它又未必永遠堅牢、處處順手。這有種種情況:(1)別人的眼力,甲和乙常常不同,甚至打架,信哪一種,總要自己拿主意。(2)別人的眼力,甚至流行的傳統的看法,也未必沒有問題。舉例說,宋朝呂祖謙寫了一部《東萊先生左氏博議》,通稱《東萊博議》,名氣不小,後來直至明清,不少文人寫議論文也是這個調調,足見評價之不低,可是現在看來卻疵病很多,強辭奪理,裝腔弄勢,尤其見識很庸俗,實在難以服人。(3)可能遇見的讀物無限之多,其中絕大多數沒有人評論過,或雖有評論而自己不知道,怎麼辦?自然只能靠自己。(4)只有自己有眼力,辨高下,分好壞,言之成理,才能夠認之最清,信之最篤;人云亦云,浮光掠影,有時反覆思索,難免半信半疑,則評定的力量就微乎其微了。

眼力的培養很重要,卻不是容易的事。這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能感」,比喻說是能用鼻孔嗅出香臭。歷程是由讀作家的成篇文章起,讀少數,有模糊的感受;讀多了,包括不同作家、不同題材、不同寫法的許多文章,經過比較,有逐漸清晰的感受,如喜歡、不喜歡、稍有印象、深受感動等。感受可以變,比如初讀,覺得某某篇很好,讀多了,經過比較,印象變了,覺得並不很好,甚至很不好。這樣長時期歷練,嗅覺像是逐漸靈敏,逐漸穩定,只要讀的是同性質的作品,感受總是大致相仿。

第二個階段是「能認」,比喻說是能用眼睛看出美醜。這是第一個階段「能感」的綜合和提高。能感是收,讀某篇感受如此,讀某篇感受如彼。把所感收集在一起,條理化,系統化,遇到沒讀過的文章,能夠鑒往知來,評定高下,是發。這能認的眼力的更高的表現是熟悉各種流派和各種風格,比如二十年代及其前後,魯迅先生髮表文章常常用新筆名,可是有些人一讀就知道這是魯迅先生所作,這就是有能認的眼力。有這種眼力,能夠分辨作品的好壞,選擇讀物的問題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第三個階段是「能思」,就是能夠了解或說明好壞的所以然。嚴格說,到了能認的程度,頭腦里應該有個所以如此認定的「理」,或說理論系統;可是常常不明顯,或者因為不成體系而本人並不覺得。這理論系統是文學批評的理論根據,其基礎是美學或人生哲學,或者美學加人生哲學。這說得似乎太玄妙了,其實並不然,舉例說,某甲孤僻,不關心別人,乙勸他,說應該如何如何,不應該如何如何,最後說:「最有意義的生活不是獨善其身,是對社會有貢獻。」這最後一句話就是理論根據,來自人生哲學。判定文章好壞,追根問柢會碰到理論根據,這可以舉王國維《人間詞話》為例。王氏論詞,推五代、北宋而抑南宋吳文英之流,這是「認」,認的背後有「思」,即理論根據,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詞以境界為最上。」分辨文章好壞,要求凡有所感,有所評,都要能言之成理,這似乎未免太高,但這種趨向總是難於避免的。我的意見,即使一時難於做到,心裡知道有這麼回事,在讀的過程中常常心嚮往之也好。

以上是就讀說,自己有眼力可以取法乎上。就寫說,分辨好壞的眼力同樣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因為讀是吸收,寫是表現。吸收,頭腦受影響還可以隱而不顯;表現,文筆受到壞的影響就必致家醜外揚。文筆受影響,常常是無意的,這像小孩子學話,學什麼說什麼;但也不少是有意的,視下為上,視丑為美,難免儘力模仿,這就會更壞,因為必是變本加厲。記得不久之前,一個高中程度的女青年寫一篇記登什麼山的文章,拿來給我看,意思是請我提點修改意見,以便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文章相當長,思想感情雖然也有一些,卻被大量的形容詞語和曲折說法遮掩得很難看到。可以推想,她是認為,必須百般描畫,寫得不像說話才是優美,才可以稱為文章,她沒有想到,給人的感覺卻是扭捏造作、冗贅晦澀,通篇粉飾而像是沒有真情實感。我同情她如此努力,卻可惜她走了彎路,於是告訴她,這樣努力求好是好的,可惜走了差路,並給她講了樸實、清淡、流利的可貴。她聽了像是很驚訝,也許不以為然吧,以後就不再來。這也難怪,塗脂抹粉的美是容易看到的,本色的美則難於體會。一切藝術品的評價似乎都有這種情況,初學喜愛推重的常常是些格不高的作品,原因就是還不具備分辨高下的眼力。沒有分辨高下的眼力,甚至誤下為上,並努力模仿,就學作文說是走上差路;走差了,走遠了,改會比從頭學更難。因此,學作文必須記住,讀,寫,都重要,但同樣重要的是能夠分辨高下,趨高而避下。

培養眼力,既要在讀之中,又要在寫之中。對讀的所得而言,寫是利用,是鞏固,是驗證。讀什麼,覺得好,自己也這樣寫,是利用。寫,有所得,認識更清楚,是鞏固。驗證比較難說,這可以分正反兩個方面:正的,舉例說,讀什麼,覺得某種風格好,於是也這樣寫,幾經試驗,果然好,自然增加了信心;反之,可以推斷原來的想法有問題,要變。信,順路發展;不信,改變方向:在這樣的過程中,眼力的培養會加速,會更加可靠。

最後談一個問題,眼力,自己的是主觀的,會不會錯?這很難說,甚至不能說,因為說對錯,是先假定有個對錯的標準,而在有關作文的讀寫問題上,對錯的嚴格標準是沒有的。但這也無妨,因為相對的標準總是有的。這至少表現在兩個方面:(1)前面說的好文章的概括條件,是大家都會同意的;(2)有些作品,遠者如《史記》,近者如魯迅先生著作,幾乎是公認為好的。我們所謂自己的眼力,是在逐漸體會、對照這樣的標準的過程中培養起來的,它可能雜有這樣那樣的偏見,但大體上應該是可信的,能夠充當學好作文的重要動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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