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讀什麼

上面兩節都談到應該多讀,這就必然引來一個新問題,讀什麼。問題像是不複雜,卻相當難答,因為,如果話說得過於概括,比如「開卷有益」,什麼都可以讀,意思自然也不錯,可是不能實用;如果轉到另一極端,說得過於具體,困難就會更多,一是一部《二十四史》,無從說起,說則掛一漏萬,二是指名道姓,好壞深淺都難得處處恰當,三是難免提到仍健在之人,厚此薄彼,可能惹來不愉快。概括一條路不通,具體一條路也不通,這篇命題作文還不得不作,怎麼辦?只好走中庸一條路,從「性質」方面下手,也就是分析一下與「所讀」有關的一些情況,備選擇讀物時參考。

還得先從概括方面說起。記得不只一次,同學習語文、渴望寫好了的年輕人談讀什麼的問題,我總願意一言以蔽之,說「要讀好的」。這像是一句近於濫調的模稜話,卻不得不說,因為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如果取法乎下,所得自然只能是下下了。傳說王羲之學書法,起初以衛夫人為師,總是不能滿足,及至北上,看到漢魏名家碑版,才卓然成家。其實衛夫人也是「上」手,王羲之不滿足,是因為還有「上上」。學作文是一理,說極端一些,如果你誦讀的文章就不通,或者百孔千瘡,就算你學像了,也不過是不通或百孔千瘡。要好,必須取法乎上,最好是上上。過去的古文家,如明朝歸有光,一生用力於《史記》,這是取法乎上上,所以造詣能夠超過一般人。多年以前,我看到一篇文稿,是個不相識的人寫的,文筆有剛勁老辣之氣,及至見面,才知道是個20多歲的人,問他學寫作的經歷,他說:「因為喜歡魯迅的文章,所以把他的所有作品讀了幾遍。」這也是取法乎上上。當然,我並不主張只讀《史記》和魯迅作品而不問其他,這裡只是舉例說明,讀好文章是寫好了的必要條件,甚至是充足條件。

到此,熱心的讀者一定要追問,怎麼算好呢?這又是個一言難盡的問題。杜甫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有不很相信世人評論的意味。但是不管作者同意不同意,既然給世人看,世人總是要評論的;而評論則常常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同是陶詩,寫《詩品》的鐘嶸不大看得起,到唐宋就成為高不可及;同是評詞,王國維《人間詞話》特別推崇五代和北宋,這看法,清代的浙派詞人當然不同意。這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還有同一個人而異時心不同的,最鮮明的例是《儒林外史》寫范進中舉的八股文,考官周學道初看不成話,再看有些意思,三看就成為天地間之至文,一字一珠了。

這樣說,文章就不能分別高下了嗎?自然不是。上面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是容許小異;這裡我們應該重視的是小異之上還有大同。這大同是,文章不只可以分好壞,甚至可以分等級,即使這類評定不是絕對可靠的;所謂不是絕對可靠,意思也只是未必百分之百正確,未必人人同意。這大同之存在是很容易看到的,最有力的例證是歷史記載,尤其是文學史,比如古代的庄、列、史、漢、唐代的李、杜、韓、柳,宋代的歐、曾、三蘇,無論就作品說還是就作家說,幾乎都承認是大手筆。這樣評定,標準是前面曾經談到的,一方面是內容好,深刻,妥善,清新,能使人長見識,向上,一方面是表達好,確切,簡練,生動,能使人清楚了解,並享受語言美,這裡不再詳說。所謂讀好的,就是讀內容和表達兩方面都可資取法的作品。

接著一個問題是怎樣把選定的原則運用於實際。我們作文是用現代語寫,讀當然主要也是現代作品,而這些,絕大部分還沒有寫入文學史,怎麼辦?辦法是:(1)當然是自己能辨別最好,因為最方便,而且常常最可信賴。可惜這辦法初學不大能用,那就(2)求助於流行的評論。這常常見於各種形式的文字,雜誌報紙上的介紹,書的引言,收入選本(包括課本),甚至出版社的廣告,等等;還流傳於許多人的口頭。這集中到一起,去小異存大同,就可以當作未寫入文學史的文學史看。還有更省力的辦法,(3)向知者求教。知者很多,文學評論家,語文專家,作家,語文老師,以及老一輩的讀書人,都是知者,自己不知,可以問他們,有所知而不敢自信,也可以同他們談談,求得印證。自然,無論內求諸己還是外求諸人,評價都可能不妥,甚至把魚目看成珍珠;但這也無大礙,因為自己的眼光可以在大致不錯中逐漸滋長,小的坎坷是不會阻礙前進的。這樣看、問、讀結合,起初是摸索,漸漸就會由此及彼,豁然開朗。

選讀物,能夠分辨好壞之後,還有確定類別的問題,就是要讀或多讀哪類作品,少讀甚至不讀哪類作品。這當然是就初學說;如果學已有成,甚至如許多大家,筆下已經有自己的風格,那就可以出淤泥而不染,讀什麼也無妨害。初學就不行,讀什麼就會無意中模仿什麼,如果所讀不高明,其結果就不能取法乎上;又,作品種類繁多,有的容易移用於作文,如散文,有的不容易移用於作文,如新詩,選擇讀物不當就會事倍功半。選定的原則,如果是學生,當然要先讀語文課本上的作品以及規定的課外讀物。這不夠,或者已不在校、為學作文而想多讀,選讀物的時候要考慮以下一些情況。

(1)文體要是常用的,或說容易移用於作文的。舉例說,廣義的散文(包括以記事為主和以說理為主的)比詩歌、小說好。詩歌的語言有自己的特點。比如有時可以故意晦澀,兩句之間常常斷而不貫,這如果學了來,對作文就弊多利少。小說對話多,描寫多,有些年輕人讀小說多而讀其他文體少,作文拿起筆就想描畫人物、景色,至於記眼前瑣事,說理,即使很淺易的也不知如何下筆,這就是未得其助而反受其擾。我的經驗,在這方面,有時候也難免要捏捏頭皮。比如讀魯迅作品,不少年輕人會感到,小說比雜文有趣味,容易讀,可是就學習作文說,我還是勸你把更多的力量用在雜文方面。

(2)多讀本國作品好;讀翻譯作品,最好選文字格調接近漢語的。理由很簡單,我們作文,語句要是中國味,不是外國味。

(3)不要只圖好玩、省力。這方面,我想舉個極端的例。大家都知道,有不少青少年,還有些中年人,熱心讀書,甚至在車上也手不釋卷,而看的卻總是小人書。看小人書當然不是壞事,不過,如果你看的總是這類讀物而不及其他,想作文有進益就很難,因為小人書的文字是解說圖畫,斷斷續續,而看的人又常常是一目十行,略會其意而等於沒有讀。想學作文就不得不舍易就難,下苦功,多念些講道理的作品。這類作品,初學會感到難讀,沒興趣,但它可以使讀者增長知識,鍛煉思路,學習說理手法,這正是好的作文時時要用到的。還有,常讀這類作品,有所得,會產生更深厚的興趣,這是學而有成的最有力的保證。

(4)剛才說到講道理作品的難讀,這裡還要泛泛說說「難」。選定讀物,有時候宜於故意找一兩種超過自己能力的,用陶淵明「不求甚解」的辦法讀。記得小時候看《聊齋志異》,許多詞句搞不清楚,總的情節卻又像是知其大略,就這樣,過些時候再看,疑問就少多了。這是不求甚解的提高,情況是,難幾次,難的會化為易,易的自然就更易了。有不少青年人不了解這種道理,比如也相信魯迅作品很好,應該努力學習,可是不敢讀雜文,說是不懂。這種避難就易的態度是錯的,應該反過來,因為難,偏偏要讀。敢碰難,使難化為易,學業(包括作文)才能夠大幅度提高。

(5)要靈活處理雜與專的問題。所謂雜是內容、表達、作家都要求多方面,這樣交錯著讀,可以兼收並蓄。但雜之中也容許專,比如讀某一家的某類作品,感到所得多,興趣濃,就可以多讀一些。

(6)水平低、表達方面毛病很多的作品可以讀嗎?我的意見,初學最好不讀,因為可能把瓦礫看成美玉,或至少是無意中受感染。如果學已有成,或者有明眼人(如語文老師)在旁指點,能夠認識其缺點,當作反面教員、覆車之鑒,目的在於免疫,看看也有好處。

以上是談類別問題。還有範圍問題,就是讀多少合適。這要在「原則」與「實際」間求協調。原則上說,多讀比少讀好,因為所讀越多,融會貫通越容易,越高超。如宋朝王荊公和蘇東坡,是連佛書、道書也很熟悉的。現代人自然還可以超過他們,因為他們不會外文。這是說,如果有條件,無妨古今中外。如果真能古今中外,博覽之後能吸收,筆下就有可能融合荀子和亞里士多德而出現謹嚴,融合孟子和西塞羅而出現暢達,是之謂左右逢源。但這是原則,可能;實際上,有此機緣和時間的人究竟是少數。折中而可行的辦法是盡自己的力之所及,能兼讀古今就不要限定今而不古,能兼讀中外就不要袒中而排外,總之,就是在情況允許之下堅持原則,能讀10種決不停止於9種。

最後,還要知道選讀物的門路,以便擴大選擇面。這主要是目錄學的常識,附近圖書館或文化館的情況,書刊出版情況等。這用不著多大力量,常留心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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