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拖網漁船一頭栽進黑暗中的怒濤。狂暴的大海象是一隻企圖從難以通過的沼澤中拚命掙扎出來的怪獸。巨人似的高大海浪沉重地衝擊著船體;夜空中激起的白色浪花在夜風的力量下象瀑布一樣跌落在甲板上。到處都是一種沒有生命的痛苦呻吟,木頭擠軋木頭,繩索互相纏繞,你拉我扯到了斷裂的邊緣——這頭野獸正在死亡。

突然,兩起爆炸聲穿透了風浪的呼號和船隻的呻吟,響聲來自隨著船身浮沉的昏暗的船艙。一個人從門內沖了出來,一手抓著船上的欄杆,一手捂著肚子。又一個人跟上來,動作謹慎,但下手極狠。他靠著艙門舉起槍又打了一發,隨後又是一發。

扶著欄杆的人在第四顆子彈的射擊下驟然抬起雙手捂頭,身體後仰。拖網漁船的船頭突然沉入兩個巨浪間的深谷。受傷的人站立不住,扭身向左,雙手仍抱著頭。船向上一拋,船頭和船身大半露出水面,把門口的人扔回船艙,第五顆子彈狂亂地發射了。受傷的人尖叫著,張開雙臂亂抓。他兩眼已被鮮血和不停撲來的浪花所遮掩,身邊沒有任何可以抓到的東西,所以他什麼也沒抓著。他雙腿一屈身體往前衝去。隨著船身的猛烈傾側,腦殼受傷的人墜入下面黑暗的怒濤。

他感覺到冷冷的海浪包圍了他,吞沒了他,將他捲入渦流,在旋渦中將他扭曲,然後又把他托出水面——僅僅是喘一口氣,而後又沉入水中。

好燙。這裡怎麼會有烈火?冰冷的、不斷吞噬著他的海水中似有沸水澆著他的太陽穴。可是怎麼又有冰?肚腹、兩腿和胸口給冰得抽筋似的痛,周圍陰涼的海水反而給他帶來一種奇異的溫暖。他能看到自己的身軀在翻轉和扭動,四肢在狂亂地跟旋渦的壓力抗衡。他能感覺、想像、看見和察覺恐慌和掙扎——但奇怪的是有一種寧靜。這是旁觀者的寧靜。置身事外的旁觀者。雖然知道這些,但基本上沒有介入。

然後,另一種恐慌傳遍全身。一種壓倒灼熱、冰凍和旁觀者的冷漠的恐慌。他不能順從於寧靜!不,還沒有!但是隨時都可能達到那個時刻;他不清楚那是什麼,但是會來的。已不可倖免。

他猛烈地踢著,緊勾著上面厚厚的水牆,胸部在燃燒。他冒出水面,極力划動著,留在黑色的旋流之上。向上爬!爬!

一個翻滾的巨浪順應了他的願望;他在浪峰之上,被泡沫和黑暗所籠罩。還不行。轉身!轉!成了。爆炸是劇烈的;他能從海水和風力的擊撞聲中聽到。這情景和聲音卻是他進入平靜的大門。天空的亮光象頂皇冠。在這火的皇冠中,各種形狀、不同大小的物體在亮光中飛向外部的黑影。

他勝了,無論如何,他已經勝了。

突然間他又往下沉去,再度進入深淵。他能感到水流沖刷著雙肩,冷卻著太陽穴上的熾熱,溫暖著腹部及雙腿冰冷的傷口……

他的胸。胸部在疼痛!他又挨了一擊——這一擊是猛烈的,那麼突然和無法忍受,又來了!不要管我,給我寧靜。又來了,他再一次又抓又踢……直等到他摸著了一件又厚又滑的東西,隨著海水在漂浮。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它確實存在而且摸得到,抓得住。

抓住它,它會把你帶向寧靜,帶向黑暗……帶向安寧。

晨曦穿過東方的薄霧,閃爍在地中海平靜的水面上。一條小漁船的船長,雙目布滿血絲,手上帶著繩索上勒出的血痕,坐在尾部船舷上抽煙,愉快地望著平靜的海面。他的目光掃視敞開著的舵輪室;他弟弟正在加大油門快速前進,唯一的另一名船員在幾英尺以外檢查著漁網。他們正為件什麼事發笑,這很好;昨晚誰也笑不出來。這場風暴從哪裡來的?馬賽的天氣預報什麼也沒提;否則他們會呆在海邊有遮蔽的地方。他想黎明時分到達濱海拉塞恩以南八十公里的捕魚區,但不想花費可觀的修理費作代價,眼下修理什麼不貴?更不消說以生命作代價,而昨夜某些時刻這問題顯然需要考慮。

「嗨!哥哥,你累了吧,」他弟弟笑著大聲對他說,「你現在去睡,讓我來干。」

「同意,」哥哥回答,把煙頭丟到水裡,身體滑到甲板一張魚網上,「稍睡一會兒也好。」

能有個兄弟掌舵真不錯。自家的船應當由自己家的人駕駛,目光會更敏銳些。即使是一個說一口和自己粗魯的語言格格不入的有文化教養的語言的弟弟。簡直是發瘋!在大學讀了一年書,他弟弟就想自己開公司。只有一條多年前曾過過好日子的船。神經病!當他的公司昨晚幾乎要傾覆的時候,他過去念的書本有什麼用?

他閉上眼睛,讓他的手浸在甲板上翻滾的水裡。海水的鹽仍有益於手上被繩索磨破的傷口。這些傷口都是在風暴中綁紮那些不牢靠的設備時造成的。

「瞧,那邊!」是他弟弟在喊。很明顯,既然家裡人眼睛尖,你就別想睡覺。

「什麼事?」他大聲問道。

「船頭左舷!有人在水裡!他抱著個什麼東西!一塊什麼木頭。」

船長接過舵輪,把船調到水中那人的右面,關了馬達以減少浪花。看上去好似最輕微的衝擊也會使那人從他抱住的木板上滑落下去;他蒼白的雙手象爪子一樣緊緊抓住木板的邊緣,但身體的其它部分是虛弱的——毫無生氣,象已完全溺死,早已離開了這世界。 ※棒槌學堂の 精校E書 ※

「把繩子打個圈!」船長對弟弟和船員大聲喊,「把繩圈浸入水裡套在他的腿上。現在好辦了,把繩圈移到腰部,輕輕地拉。」

「往下!掰開他的手,這可能是臨死前的掙扎。」

「不。他活著……不過有氣也不多了。嘴唇好象還在動,可沒有聲音。眼睛也在動,可我看他看不見我們。」

「手鬆開了!」

「把他托起來。抓住肩膀,拉過來。好,現在好啦!」

「我的天哪,看他的頭!」船員叫道,「頭都裂開了。」

「他一定在風暴中撞到木板上了。」弟弟說。

「不,」船長看著傷口不同意說,「這象剃刀切的那麼整齊,是槍彈打的,他挨了一槍。」

「這很難肯定。」

「槍傷不止一處,」船長的弟弟說,「在他沒喝醉的時候。他為病人的牲畜看病的本領比看病人本身高明。」

「沒關係。等我們到的時候,他也許已成了具屍體了。倘若他命大能活下來,我還要他付汽油錢和錯過這次捕魚機會的損失費。去把急救箱取來,我們把他的頭包紮起來,不管這樣做有多大用處。」

「瞧。」船員叫起來,「看他的眼睛。」

「眼睛怎麼啦?」哥哥問。

「剛才那眼睛是灰色的——象鋼纜一樣灰。可現在變藍了!」

「太陽光亮了,」船長說,聳了聳肩,「要不就是你自己的眼睛在耍弄你。反正一樣,這墳墓里可沒有顏色。」

一條條漁船的汽笛聲和海鷗尖銳刺耳的不斷叫聲交錯在一起,一如往常在水面迴響。傍晚,西邊的太陽象一團火球,沒有風,天氣悶熱。碼頭上,面對著港口有一條石子路和幾所牆頭斑駁的白色房屋,間隔著乾燥沙土中長出來沒經過修剪的雜草。游廊殘留下來的部分是用隨便插入的幾根木樁支撐起來修補過的格子框架和破碎灰泥。幾十年前,居民有過一段好日子,當時他們錯誤地相信諾阿港島會成為地中海上又一座遊樂場。可是這一點從來也沒有實現過。

每一座房子都有通向大街的小徑。但在這一排最後一幢屋子前的小路上行走的人顯然要比平時多。這座房子屬於一個英國人,他八年前在沒有人了解和關心的情況下來到這島上;他是個醫生,島上也需要個醫生。鉤子、小刀立刻成了維持生計的手段和剝奪別人生活能力的工具。如果你遇上好日子去看醫生,針的縫口不會太壞。另一方面,如果酒或威士忌的氣味太厲害,你只好碰運氣了。

湊合些吧!總比沒有醫生強。

但今天別找他;今天沒人走這條小路。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知道,任何一個星期六夜晚,醫生總是在村喝得酩酊大醉,然後隨便抓個妓女過夜。當然,大家也承認在過去的幾個星期六,醫生的生活規律發生了變化;村裡已不見他的人影。但變化也不算太大,一瓶瓶威士忌定期送到他家裡;他只是呆在家裡。自從那漁船從西奧塔帶來那個死多活少的陌生人以後,他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

傑弗里·沃士伯醫生從睡夢中驚醒,他下巴貼著鎖骨,口中的氣味沖入鼻孔;味道不好聞。他眨了眨眼睛,調整一下目光,注視著敞開的卧室門。是不是他的午睡被他的病人又一次語無倫次的滔滔話語打斷了?不,沒有任何聲響,甚至外面的海鷗也發了慈悲,安靜了;那是諾阿港島聖潔日,沒有漁船進港用它們的捕獲物來嘲笑這些鳥兒。

沃士伯看著椅邊小桌上的空酒杯和半瓶威士忌,這是一個進步。要是在一個下沉的星期日,現在兩者都早已空了;前一個晚上的痛苦已被威士忌驅散。他對自己笑著,再次感謝在考文垂的一位姐姐每月寄來津貼供應他威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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