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呼嘯。
這是因為放眼東京灣周邊,千葉這裡的遮蔽物特別少吧。只堆了些瓦礫和砂礫,拜這點所賜,建在內陸微高台地上的生產科事務所也能將大海盡收眼底。
從前……據說約莫三十年前,這座海岸被人稱作新都市重鎮,高樓大廈和大型活動設施鱗次櫛比,曾繁華一時。
按新都市重鎮這個詞推斷,恐怕有望成為新首都。不,說它曾經是實質上的首都也不為過。哎呀,真不愧是千葉,千葉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所向披靡至高無上。千葉果然是第一名!……我好像被那個禿額女釣瓶朝顏茶毒了。
不過,千葉曾經的輝煌——或者該說這個世界的榮景,全都脆弱地瓦解消逝。
都怪戰爭爆發。
熱線、爆炎、血與屍體。所有的一切從天而降,海岸線全都走樣,灣岸地帶受創更深,許多地方都沉了。
人類的記錄,那些全被席捲而來的紅蓮之火燒個精光,人類的記憶猶如風中塵埃、如春世浮夢,都化為泡影。雖說古有雲【浪濤之下亦華都】(注2),但那裡有的只是人類史遺迹罷了。
然而,就在春世浮夢告終、黃粱一夢告吹之時,【世界】確實覺醒了。
戰爭爆發前夕已確立冷凍睡眠技術,該計畫是讓孩童等非戰鬥人員長眠,藉此收容他們,因此造就現在的我們。
至今約二十年前,人類雖然損傷慘重,但好歹算是打贏了這場戰爭。
我們擊退未知的敵人UNKOWN,擅自宣告戰爭終結,迎來形式上的和平。
就不曉得UNKNOWN是否認同。畢竟我們跟敵人語言上沒有交集,有無法隨意溝通。雖不若史實說的那般慘烈,但現在敵人仍發動零星攻擊,看來戰爭並沒有徹底終結。
所以有我們。
UNKNOWN現身熱點是東京灣傳送門,臨時政府繞著它構建防衛都市東京、神奈川、千葉。
在那戰鬥的人——該說能在那戰鬥的人,僅限從長眠或春世浮夢中蘇醒的少年少女們。
僅限身懷異能的人,那是冷凍睡眠的附加產物,也可解釋為受副作用激發而成的後遺症。
這份異能讓理當終結的世界不至於迎向末日,人稱【世界】。
可以從手中噴洒火焰,或者隔空移物,有讀心術,能在天上飛、城鎮也跟著飛,突破雲層化為星星,就好比這類異能。
……只不過,並非所有人的能力都適合作戰。像是能泡出好喝的咖啡啦、去買東西馬上就知道會找多少錢啦、知道明天天氣如何等等,也有這種不痛不癢的【世界】。
至於帶著這種無用【世界】醒來的廢物們,不是去戰鬥科以外的單位,就是被迫調到那些部門,而世界金條依舊運轉著。
除非擁有特別的【世界】,否則都會變成可以替換的齒輪,用完即丟的潤滑油,甚至不許他們展現個人特質,被人持續消費,持續支撐永無寧日的戰爭。
我也一樣。
是其中的一個齒輪、是乖乖向前跑的馬車,今天依然在工作。
事實上,後面還有其他工作等在那。
去戰鬥科開會之前,漆原學長說他會把業務用車開過來,所以等車開過來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看海。
喵啊喵啊,遠方傳來黑尾鷗的聲音。
在這座都市裡生物難得一見。
防衛都市千葉有許多糧食生產設備,是南關東一帶的糧倉。因此最重視衛生,基本上不能帶生物入內。要養寵物也必須提交多種申請書、進行層層檢疫。大概不想那麼麻煩吧,這個鎮上幾乎沒人養寵物。
喵啊喵啊喵啊喵啊,彷彿循著某種規律,我凝神傾聽黑尾鷗接連不斷的叫聲。
就在這時,背後有腳步聲靠近。
【好久沒跟夏目學姐碰面了。】
【是啊,自從被她要求外調就沒見過。】
用不著回頭,我也知道是誰。會在外頭跟我親切搭話的人少之又少。若不是淪入地獄也毫不在意的天使,哪有那個興緻跟我來場私人對話。
【不過,這個算不算跟夏目學姐見面又另當別論了……】
當我話一接完,榴岡蓮華就朝雜草隨意踏上一腳,來到我身旁。
【啊哈哈,好像是哦。因為我們打從以前待戰鬥科就是最沒地位的一群。】
話聲隱含些許自嘲的笑意,感到在意的我不經意朝旁邊看去。接著就看見榴岡嘴邊浮現用來掩飾的笑容。
吹來的風撩起那頭長發。飄逸的黑髮在落日映照下閃閃發亮。看起來就像天使的光環,我不由得別開眼。
天使讓人頭痛。
美得超乎常理,不是一般的可怕,沒常識到令人絕望的地步。
【我的小天使霞。聽好嘍?只要我還沒出聲,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呆在這哦?一定要遵守國王陛下,預言師跟我說過的話!】
我想起來了,許久以前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
天空好紅、好紅。
夕陽美得令人發毛,散發詭異的美感。
那黑暗宛如暗夜展翅。
映著餘暉的雙頰染上一抹朱紅,黑髮彷彿是溶了夜暗的濡鴉墨羽之色。正面迎接陽光,背後卻負著夜。少女就站在兩者交界。
判若兩人、截然不同,這些現實卻與幻想交錯。
只不過,在我的記憶里的這個人,並不會露出那樣的微笑。
【那個,謝謝你。】
【謝什麼?】
我輕輕地搖頭,再次看向榴岡。這次沒有看錯,看到的的確是榴岡蓮華。她有些羞澀,誒嘿嘿地笑著。
【我在想,千種同學總是維護我。我們是外派組,總是過的很局促吧?】
【會嗎?】
不,其實我真心覺得很局促……可是,榴岡好像過得蠻從容。不會被漆原學長恐嚇,學姐也很照顧她,又是上司釣瓶朝顏的朋友,綿實前輩也不會對榴岡發動背後暗藏的黑暗領袖氣質。
但榴岡本人好像不是這樣想的。
【會啊,大家都會說些有的沒的……】
她說這話好像在鬧彆扭,榴岡說完就垂下頭。
大家是指誰。
生產科的人?還是其他部門?莫非是戰鬥科成員?
戰鬥科跟其他單位的代溝可深了。他們是只容少許都市人口加入的菁英集團,活脫脫的權力機構兼純暴力裝置。人們對戰鬥科心懷嫉妒、羨慕、好感、敬畏、恐懼、厭惡或憎恨。
戰鬥科與眾不同又孤傲。所以他們只跟自己人走在一起,藐視其他人,自認他們才是最優秀的。
其他單位都差不多是群蠢蛋。所以人人嫉妒他們,害怕他們,只崇拜他們。
既然這樣,隸屬戰鬥科卻被丟到其他單位,這些人的容身之處又在哪?
異類中的異類,他們跟異類之外的同類不算同路人。用不著饒這種口令,不管是我還是榴岡蓮華,在這個鎮上顯然都是怪胎。
已經被人做記號,就算硬把它剝下,還是形同一種侮辱刻在身上。
從戰鬥科外派的人無一例外,都是被烙上烙印的可憐羔羊。停止成長的天鵝幼鳥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從鴨群展翅高飛。
因此在榴岡蓮華看來,【大家】就是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吧。
【因為這樣,我很慶幸有千種同學在……所以,我想謝謝你。以前在戰鬥科也跟我組隊,這次又在同一個團隊里。跟千種同學在一起,讓我感到好放心。】
榴岡說完露出一抹微笑。
的確,我跟她的境遇類似。
我們在戰鬥科以狙擊手和觀測員的身份組隊將近一年。幾乎一直在走同樣的路。
可是,即便過程相似、走過相同的路,到最後還是不一樣。因為我跟榴岡蓮華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騷騷遺傳自父母的亂髮,目光從榴岡身上別開。
【你這種單純是結果論啦。就算不跟我組隊、就算沒有我,大家還是會喜歡你,榴、榴湫、筒隱啾啾你……啾啾……唉,好難叫。】
狂吃螺絲。剛才想說的是【榴岡你】,但我很少實際開口喊她的名字,怎麼叫都叫不好。
【對、對啊……對不起!?我自己也覺得很難念。】
討厭啦——啊哈哈,榴岡說完還羞紅臉,用手指捲起頭髮。捲著捲著,她突然放開手邊玩弄的發尖,直盯者我瞧。
【……其、其實,叫我蓮華就可以了!蓮華比較好!還是叫蓮華最好!】
【蓮華……啊啊,也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