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八 老年

《論語》有「未知生,焉知死」的話,這裡用「六經皆我註腳」法,說我們知道有生必有死,卻苦於不能知道我們自己,何以會有生,何時會有死。人胡裡胡塗生了,呼吸食息,忙著或慢慢地,送走舊的一天,迎接新的一天,走向哪裡?走向盡頭,死。可是何時是盡頭,除極少數人的特殊情況以外,不知道。但大致可以知道(根據概率),如果盡頭不提前,就還有靠近盡頭的那一段生涯,我們稱為「老」。指實說,是六十歲以後,如果以人生人十今日不稀的情況為準,這老的一段大致相當於人生全程的最後一個四分之一。與前三個四分之一相比,尤其前兩個四分之一相比,單看外表,自上而下,頭髮白了,眼睛花了,面如凝脂變為滿臉皺紋,牙齒脫落至少是殘缺搖動,走路蹣跚,連個頭兒也收縮不少,總之是走下坡路了。

所以人都不歡迎老,或簡直說是怕老。尤以現代的婦女為甚。這也難怪,誰願意花容月貌變為雞皮鶴髮呢?所以如我們所常見,有些年逾不惑的還自信為不減當年,別人叫她一聲小什麼,心裡就感到舒服。怕,有原因,而且不只一項。其一最根本,也就最嚴重,是老,暗示或明示,乃死之將至,或走近死。說起來頗為凄慘,人是受天命的左右夾攻式的播弄,這左右是,強烈希望活著,卻又不得不死。死,在生命旅程的前半,因離得遠而顯得渺茫;到最後的四分之一,遠的移近廠,渺茫也就變為清晰。這清晰,自然看不見,但不會想不到。這想到的景象是老帶來的,老就成為送信的,甚至高升為原因,所以就成為不受歡迎的。還不止此也。

其二,老的結果,上面曾經提到,最直接的是精力的衰退。聰明變為遲鈍,強記變為健忘,強壯變為衰弱,多藝變為少能,總之,原來能做的不能做了,原來做得好的做不好了。俗話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但忘掉當年勇也很難,於是回首當年就難免感到所失太多。這所失都是老的結果,集中為主觀感受就成為「不中用」或「無用」。當年也許走南闖北,叱吒風雲,因老而成為無用,不要說有特殊地位的,就是一般人,也不能不含淚慨嘆吧?

其三,老,有如晚秋的草木,葉片黃落,與春日開花時期相比,就既難看又慘淡。這是說,人,青春時期是美麗的,珍貴的,而老則使這些都化為空無。世上不少才子和佳人,退一步,就是一般人,也必有「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感傷了。

其四,有不少人,老還會使他們失掉權力。權力有大小,如政治性的大,工商性的小,家庭性的更小。有的人政治上有或高或低的位,因老退了,說話就不再管用。小至家門之內,因年老,精力不濟,或兼財力不濟,說話,可能兒孫就不再聽。說了算變為說了不算,除非有莊子「寧曳尾於塗(途)中」的高見或偏見,是難得不傷心的。

其五,是難免多與親友訣別,也就難免哀傷。人壽不齊,自己的有遠近關係的各色人等中,單說年歲不超過自己的,總會有人不能越過古稀,那就本想多聚會兒年,他或她卻先走了。這他或她,也許關係很近,如夫或妻,走的走了,剩下的一個,睹物思人,其凄苦就可想而知。稍遠,關係也不壞的,如志同道合的朋友,走了一個,剩下的一個也難免,想到當年聚會乏樂,或路過黃公酒壚,就不能不興起思舊的悲痛。所有這類愁苦,非老年也可能有,但那是偶然,老之後就成為必然。

其六,老,接近死,但還沒死,也就同樣要活。要活,就不能缺少物質條件。這,至少就理論說,要用勞力換,可是勞動的能力差了,甚至沒了,怎麼辦?高級人物有離休待遇,次高級人物有退休待遇,可有恃而無恐。沒有這種待遇的,當然最好能有足夠的積蓄。如果這退一步的辦法也落了一空,那就只好靠兒女。但這要一,有兒女,二,兒女有扶養能力,三,還有傳說的烏鴉反哺之心,幸而三樣俱全,每日三餐,端起飯碗,想到人老珠黃,落得靠兒女度日,也總當不是滋味吧?何況這不是滋味的取得也並不容易。那就還有一個據說頗為舒適的退路,進養老院。且不說是否真正舒適,比舒適更為迫切的問題是有沒有,能不能進。總之,正如處處可以避雨,卻常常不免於淋濕一樣,有不少人,因為老,衣食住等條件就成了問題,其境遇自然就成為吃不飽、穿不暖。到這種時候,唯心就行不通了,而是恰好相反,心由境造,必成為苦不堪言。

其七,但唯心也仍然會起作用,這是指衣食不成問題的,還不免於有兩種心情,一種較清晰,是孤獨之感,或被人忘卻之感。年輕人(也可兼壯年),有用,可愛,或單槍匹馬,只是有用,或只是可愛,總之,有可取之點,就不會門前冷落車馬稀。老了,有用變為無用,可愛變為無可愛,即使偶爾有人上門,也大多是依俗禮來表示存問,心裡未必是火熱的,何況這偶爾也經常是可望而難於成為現實。人,除了有解脫宏願,甘心住茅棚參禪的信士弟子以外,有誰能忍受,身尚在而像是世間已不覺得有此人的冷漠待遇呢?但情勢又不允許用什麼辦法乞憐,勉強一些人,相識的,不相識的,也年老的,不老的,村的,俏的,登堂入室,來湊湊熱鬧。萬不得已,只好希望有個老伴,晨昏在室內活動,以顯示還有人知道,自己還沒有離開這個世界。這是慰情聊勝無。但這要有老伴;有的人沒有,那就真是孤獨而又孤獨了。這種苦是一種心情的苦,感到窮途末路的苦,至少是有些人,其難忍程度會不下於吃不飽穿不暖的。

其八,還有一種較模糊的心情,是日長如小年,難於消遣。這心情有複雜的來源。一種是無事可做,或說沒有什麼任務需要完成。無事,身閑,心反而容易不閑,所以也就不能安然。另一種是曾經滄海難為水,覺得做什麼都不再有意思,但一晝夜仍是二十四小時,也就成為難挨。還有一種,是原來佔據時間的幻想和工作之外的多種活動沒有了,時間就像是由短變長,度日也就成為較難。這種心情的難,局外人體會不到,所以甚至推想為老年人的清福;其實呢,老年人同樣是不能適應過於清的。

以上老年的多種情況,還可以總而言之,是先為天所棄,接著也就為人所棄。為所棄,於是成為無足輕重,至少是感到無足輕重。這是苦,佛家所說四苦(生老病死)中的一種苦,老苦。如何對待?依照王陽明的想法,行之前先要能知,那就從認識談起。世俗,也有把一部分人的老看作幸福的,如郭子儀之流是福祿壽三全,或一般鄉里富翁,是福壽雙全。這是因為,天災人禍,生路過於艱險,少數人化險為夷,衣食不愁,而且高壽,世間罕見,就像是很幸福了。不視老為苦,也有非世俗的,如《莊子?大宗師》篇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就認為老可以使人獲得安逸。不過《莊子》的態度不是一以貫之的,如在《天地》篇又說:「壽則多辱。」辱指什麼,下文沒有正面說,由「鶉衣而毅食,鳥行而無彰」的聖人之道推想,辱是來於執著,多有所求,也許與孔子所說「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是一路。世俗之見是有所求,但不高,只是「實其腹」,這祥,腹實不實就都可以「虛其心」。「佚我以老」和「戒之在得」的所求是安分。兩者都可以歸入以靜求心安一流。還有以動求心安的,那是「老驥伏楊,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但又殊途而同歸,即趨樂避苦而已。

如何趨避?我個人的想法,由老而來的苦,可分為物的和心的兩類,如衣食不足、精力日下等是物的,孤獨、難消永日等情懷是心的。物方面的問題,未必容易解決卻不難講,這裡只說心方面的。最好能夠「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這是剛才說過的老子設想的「虛其心,實其腹」,也就是少思寡慾的境界,如果天機深,不經修持而能夠到此境界,則一切經典箋疏等就都可以作廢。可惜是我們都不能虛其心,用這個藥方來治病苦就做不到了。只好退一步,求多思之後能夠知天命,然後是安之若命。這也是個理想的境界,是一切任自然,得之不喜,失之不憂,如果心情能夠這樣,老不老自然也就成為無所謂。

但這終歸是理想,成為現實大不易。只好再退,求個可行之道,是變守為攻法。還可以分為高低或剛柔兩級。高是「自豪」,即盡己力之所能,干點什麼,並求能有或大或小的成就。只舉一個例,陳寅格先生晚年失明,寫了八十萬言的《柳如是別傳》,這要幾年時間,日日神遊於我聞室與絳雲樓之間,也就不會有老的煩惱了吧?還有低的一路是「自欺」,即也找點事做,無名無利(包括對社會),卻是自己之所好,旁人眼中也許認為不值得,自己卻覺得有意思,境由心造,也就可以使隨老而來的苦減輕甚至化為空無。例很多,如養花、養鳥之類就是。

治老之病,還可以多種葯兼用。如出門跳迪斯克,入門寫《歸田錄》。一陣不快,哼兩句「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之後,想想《莊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如果能夠化悵惘為平和,也就夠了。根治是不可能的,因為有了生就不能不往前走,走就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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