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與讀書(代前言)

這是一篇不該寫而終於決定寫的文章。不該寫的原因,比喻說,居室內只有幾件多年伴隨的破桌子、爛板凳之類,而視為奇珍,並攔住過路人,請人家進來欣賞,這說輕些是愚陋,重些是狂妄。而又決定寫,如文題所示,是因為先與「讀書」,後與《讀書》,有些關係。後來居上,且說近一兩年來,不知道以何因緣,我的一些不三不四的文章,竟連續佔了《讀書》 的寶貴篇幅。根據時風加市風,印成鉛字的名字見三次以上,就有明眼人或不明眼人大注其意。自然,也因為文中總不免有些不三不四,或說野狐禪氣,有些認真的人就不淡然置之。於是,據說,有人發問了:「這新冒出來的一位是怎麼回事?」又據說,這問是完全善意的。何以為報?想來想去,不如索性把不三不四的來路和情況亮一下;看了家底,也就不必再問了吧?這家底,大部分由「讀書」來、小部分由「思考」來;思考的材料、方法以及動力也是由讀書來,所以也無妨說,一切都是由讀書來。這樣說,沒有推卸責任之意,因為書是我讀,思考是我思考,辮子具在,跑不了。語云,言者無罪,說是這樣,希望實際也是這樣。以下入正文,圍繞著讀書和思考,依老習慣,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由呱呱墜地說起。遺憾也罷,不遺憾也罷,我未能有幸生在書香門第,因而就不能寫王引之《經義述聞》那樣的書;還不只我沒聞過,就我及見的人說,祖父一輩和父親一輩都沒聞過。家庭是京、津間一個農戶,雖然不至缺衣少食,卻連四書、五經也沒有。到我該讀蒙書的時候,三味書屋式的私塾已經幾乎絕跡,只好順應時勢,入鎮立的新式學堂。讀的不再是三、百、千,而是共和國教科書。國文是重點課,開卷第一回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比下一代的「大狗叫,小狗跳」死板得多。時代不同,據說總是越變越好。是否真值得這樣樂觀,我不知道;但不同確是不錯,大不同是:現在一再呼籲甚至下令減輕學生負擔,我們那時候卻苦於無事可做。忝為學生,正當的消閑之法是找點書看,學校沒有圖書館,鎮上也沒有;又不像江南,多有藏書之家,可以走宋濂的路,借書看。但那時候的農村有個優越條件,是不入流的「小說家者流」頗為流行,譬如這一家有《濟公傳》,那一家有《小五義》,就可以交換著看。於是,根據生物,為了活,最能適應或將就的原理,就東家借,西家換,大量地看舊小說。現在回想,除了《紅樓夢》《金瓶梅》之外,通行而大家熟知的,歷史,俠義,神魔,公案,才子佳人,各類的,不分文白,絕大部分是石印的小本本,幾乎都看了。有的,如《聊齋志異》《三國演義》《鏡花緣》等,覺得特別有意思,還不只看一遍。

這樣盲人騎瞎馬地亂讀,連續幾年,現在問,得失如何?失難說,因為「不如怎樣怎祥」是空想,不可能的事,不管也罷。只說得(當然是用書獃子的眼看出來的),如果教訓也算,可以湊成三種。一種是初步養成讀書習慣,後來略發展,成為不以讀書為苦,再發展,成為以眼前無書為苦。另一種是學了些筆下的語言,比如自己有點什麼情意想表達,用白,用文,都像是不很費力。還有一種是教訓。古人說,詩窮(多指不能騰達)而後工。我想可以擴而充之,說書也是窮(多指財貨少)而後能讀。專說我的幼年,依普通農家的傳統,是衣僅可蔽體,食僅可充腹。娛樂呢,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家裡一件玩具也沒有,冬閑的時候,男頑童聚在一起,只能用碎瓦片、斷樹枝做投擲、撞擊的遊戲。這很單調,而精力有餘,只好謀消磨之道,於是找到最合用的,書。何以最合用?因為可以供神遊,而且長時間。總之,因為窮,就讀了不少。現在,也可算作進步之一樁吧,不要說幼兒園,就是小家庭里,如果有小孩,也是玩具滿坑滿谷,據說其中還有電氣發動、會唱會鬧的。我老了,步伐慢,跟不上,總有杞人之憂,像這樣富而好樂,還會有精力和興趣讀書嗎?——不好再說下去,否則就要一反韓文公之道,大作其《迎窮文》了。

總有七八年吧,小學不好再蹲下去。農,士,商,三條路,受了長兄畢業於師範學校的影響,走熟路,考入官費的通縣師範學校。成文規定,六年畢業;不成文規定,畢業後到肯聘用的小學當孩子王。不知為什麼,那時候就且行善事,莫問前程。課程門類不少,但考試及格不難,可以臨陣磨槍,所以還是常常感到無事可做。學校多年傳統,兩種權力或自由下放給學生,一種是操辦肉體食糧,即用每人每月四元五角的官飯費辦伙食;一種是操辦精神食糧,即每月用固定數目的圖書費辦圖書館。專說所謂圖書館,房間小,書籍少,兩者都貧乏得可憐。但畢竟比小學時期好多了,一是化無為有,二是每月有新的本本走進來。其時是二十年代後期,五四之後十年左右,新文學作品(包括翻譯和少數新才子佳人)大量上市的時期,又不知道以何因緣,我竟得較長時期佔據管理圖書館的位置。近水樓台先得月,於是選購、編目、上架、借收等事務之餘,就翻看。由於好奇加興趣,幾年時光,把這間所謂館的舊存和新購,絕大部分是新文學作品,小部分是介紹新思想的,中的,由紹興周氏弟兄到張資平、徐枕亞,外的.帝俄、日本、英、法、德,還有西班牙(因為生產了唐吉訶德),凡是能找到的,幾乎都看了。

與小學時期相比。這是由溫故而走向維新。有什麼獲得呢?現在回想,半瓶醋,有時閉門自喜,不知天高地厚。但究竟是睜開眼,瞥了一下新的中外,當時自信為有所見。就算是狂妄吧,比如,總的說,搜索內心,似乎懷疑和偏見已經萌了芽。這表現在很多方面,如許多傳統信為真且正的,上大人的冠冕堂皇的大言,以至自己的美妙遐想,昔日贊而嘆之的,變為半信半疑,或乾脆疑之了。這是懷疑的一類,還有偏見的一類,專就文學作品說,比如對比之下,總覺得,散文,某某的不很高明,因為造作,費力;小說,某某的,遠遠比不上某些翻譯名著,因為是適應主顧需求,或逗笑,或喊受壓,缺少觸動靈魂的內容。這類的胡思亂想,對也罷,錯也罷,總而言之,都是由讀書來的。

三十年代初我師範學校畢業,兩種機緣,一堵一開,堵是沒有小學肯聘用,開是畢業後必須教一年學才許升學的規定並不執行,合起來一擠就擠入北京大學。考入的是文學院,根據當時的自由主義,入哪一系可以自己決定。也許與過去的雜覽有關吧,胡裡胡塗就選了中國語言文學系。其時正是考證風颳得很厲害的時候,連許多名教授的名也與這股風有關,如錢玄同,把姓也廢了,改為疑古;顧頡剛越疑越深,以至推想夏禹王是個蟲子;胡適之的博士是吃洋飯換來的,卻也鑽入故紙堆,考來考去,說儒的本職原來是吹鼓手;等等。人,抗時風是很難的,何況自己還是個嘴上無毛的青年。於是不經過推理,就以為這考證是大學問,有所知就可以得高名,要加緊步伐,追上去。追,要有本錢,這本錢是依樣葫蘆,也鑽故紙堆。在其時的北京大學,這不難,因為:一,該上的課不多,而且可以不到;二,圖書館有兩個優越條件,書多加自由主義。書多用不著解釋,專說自由主義,包括三項:一是閱覽室里佔個位子,可以長期不退不換;二是書借多少,數量不限;三是書借多久,時間不限。於是利用這種自由,我的生活就成為這樣:早飯、午飯之後,除了間或登紅樓進教室聽一兩個小時課之外,經常是到紅樓後面,松公府改裝的圖書館,進閱覽室入座。座是自己早己佔據的,面前寬寬的案上,書堆積得像個小山嶺。百分之九十幾是古典的,或研究古典的。先看後看,沒有計畫,引線是興趣加機遇,當然,尤其早期,還要多憑勢利眼,比如正經、正史,重要子書,重要集部,一定要看,就是以勢利眼為指導的。機遇呢,無限之多,比如聽某教授提到,逛書店碰到,看書,王二提到張三,張三提到李四,等等,就找來看。興趣管的面更廣,比如喜歡看筆記,就由唐、宋人的一直看到俞曲園和林琴南;喜歡書法,就由《筆陣圖》一直看到《廣藝舟雙揖》。量太大,不得不分輕重,有些,尤其大部頭自認為可以略過的,如《太平御覽》《說文解字詁林》之類,就大致翻翻就還。這樣,連續四年,在圖書館裡亂翻騰,由正襟危坐的《十三經註疏》《資治通鑒》之類到談情說愛的《牡丹亭》《霓裳續譜》之類,以及消閑的《迴文類聚》《楹聯叢話》之類,雜亂無章,總的說,是在古典的大海里,不敢自誇為漫遊,總是曾經「望洋向若而嘆」吧。

也要說說得失。語云,開卷有益,多讀,總會多知道一些,有所知就會有所得。這是總的。但是也有人擔心,鑽故紙堆,可能越鑽越胡徐。明白與胡塗,分別何所在,何自來,是一部大書也難得講明白的事。姑且不求甚解,也可以從另一面擔心,不鑽也未必不胡塗。還是少辯論,且說我的主觀所得。一方面是積累些中國舊史的知識,這,輕而言之是資料,可備以後的不時之需。重而言之是藉此明白一些事,比如常說的人心不古就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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