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二 話語本不該強記

「有心事嗎?」

被這麼詢問的時候,莉拉還不明白自己會被問的原因。

是因為自己沉思太久的關係嗎?她稍微有點想不起自己待在何處,原本又在做哪些事。莉拉抬起視線,在環視周遭的同時,慢慢地確認自己的狀態。

自己所在之處已經不是溫泉鎮巴斯,時間已經過了年底,來到二月。莉拉則是被僱主拉撒祿帶回帝都。

在巴斯被捲入的風波,應該和往常一樣,是由拉撒祿解決的吧。雖然莉拉無從窺見解決的方法和解決的瞬間,但莉拉明明曾陷入無法離開巴斯的窘境,最後卻能順利踏上帝都的土地,就足以證明這樣的推論是正確的。

(嗯,就和平常一樣。就和平常一樣…………?)

和先前相同的念頭掠過腦海,讓她搖了搖頭。接著,她察覺自己這樣的舉動很失禮,重新望向與自己隔桌而坐的對象。

坐在對側的是教會牧師歐布萊恩。

當初,莉拉用來學習這個國家文字的書籍,就是在這間教會購買的。由於只靠教材所能學會的字彙差不多到了極限,所以她才會造訪這間兼作孤兒院的教會還書,並打算購入更進一階的教材。

自從回到帝都後,拉撒祿就一直沒有打算來這座教會露臉,因此莉拉這次前來,也有代替他問候的用意。

歐布萊恩的臉龐幾乎都被長長的鬍子所覆,但神奇的是,要看出他的表情並不困難。他的眼角正浮現出看似在擔心莉拉的情緒,並緩緩用滿是皺紋的指尖搓揉著自己的眉頭。

「如果那個男人的收入不佳,那要晚點付錢也無所謂。」

被稱為「那個男人」的拉撒祿,今天並沒有與莉拉同行。在看到歐布萊恩的動作後,莉拉這才恍然大悟──她似乎是看著錢包,並在無意識之中皺緊眉頭的樣子。

「…………」

莉拉慌張地搖了搖頭。在木板上迅速地寫下文字,如今也已經很習慣了。

『不要緊,沒事、的。』

「這樣呀。」

歐布萊恩凝視了莉拉的雙眼一會兒,最後似乎認定她沒有在說謊。他的眼角下垂,像是在猶豫著該不該催促她把話說得更詳細點。

(金錢方面……並沒有問題。但若要說是金錢方面的問題,那也確實和金錢有關。)

雖然她這麼想,但經濟狀況確實還沒糟到買不起書。莉拉以儘可能自然的動作,迅速從錢包里拿出購買教材所需的金額,假裝沒看到歐布萊恩試圖諮詢煩惱的態度。

就算真的被深入詢問,她肯定也會在解釋時詞窮吧。

『今天,非常感謝您。』

「不過,你的字也愈寫愈端正了啊。現在應該不太會在日常生活中感到困擾了吧?」

『是的,我過得很好。』

在回答的同時,莉拉輕輕笑了出來。由於是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學習,所以自己不曉得進步的幅度,像這樣被他人稱讚,登時讓她安心些許。

「嗯。幫我和拉撒祿傳個話,叫他下次也來一趟,還有,要是他願意走正門進來是再好不過,但我也願意偶爾為他打開後門。」

『好的。』

在與歐布萊恩做過簡單的問候後,莉拉將買下的教材塞入放了私人物品的提籃裡頭。她原本打算就此告退,但又驀地停下腳步──因為就在莉拉要離開房間的前一刻,安剛好走了進來。

安是這間孤兒院里的孩子,她的雙手不知為何捧著一大把的花朵。莉拉先是一頭霧水,隨即察覺自己剛剛也看過相同的花朵。教會似乎在今天舉辦了某種典禮,素來儉樸的教會,如今各處都被這樣的花朵裝飾著。

安露出了純真無邪的笑容說道:

「嘻嘻,這些要分給莉拉妹妹!老師,我可以分給她吧?」

「嗯,就給她吧。」

莉拉抱著被硬塞到手裡的大量花朵,一時之間感到眼冒金星。雖然收到花很開心,但雙手都被塞得滿滿的狀態下,她甚至沒辦法寫字道謝。

看透她反應的安隨性地揮了揮手掌。

「不用道謝啦。這些花也要拿給拉撒祿先生看喔!希望他會喜歡。」

「…………」

莉拉不置可否地點頭同意,稍稍露出了苦笑。現在無法寫字回應真是太好了──她甚至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因為要想像主人看到花而開心的模樣,實在太過困難。

莉拉以肢體動作向兩人告別後,朝著教會外頭踏出了一步。

在泰晤士河上開設的冰上市集已經落幕,雖然天氣依舊寒冷,但仍能從空氣中微微感受到冬季的尾聲。原本人們在冬季總是匆匆來往的街道,如今也呈現人影漸增的跡象。來來往往的人們似乎都放鬆了臉上的表情,讓整座城市散發著等待春季降臨的氛圍。

但在這樣的氛圍之中獨自邁出步伐時,莉拉的表情卻又再次變得嚴肅。

盤據在腦海里的是錢包的問題。不過,這和一般的狀況不同,不是為阮囊羞澀的狀況煩惱。如今在莉拉腦袋裡揮之不去的,反而是以不穩定的頻率逐漸增加的硬幣。

拉撒祿•凱因德失去了既有的穩定性。

莉拉是在回到帝都後又過了一陣子,才得出這樣的結論。

她僱主的個性非常地我行我素,在理財方面可說是鬆散得令人吃驚。他在購物時常常連價都不殺就直接付款,甚至連自身錢包里還有多少錢都無法掌握。雖說他以賭博師的身分縱橫各處賭場,藉以賺取金錢,但往往會將賺來的錢隨意扔在家裡,就這麼忘記那些財物的存在。

也許是個性使然,加上他想透過賭博取得的不是錢,而是「在賭博師之路上持續前進」的目的,因此在莉拉來到這個家後,管理帳簿的任務就落到了她的頭上。

到目前為止──這裡指的是莉拉剛來到拉撒祿家、在帝都度過的時期,以及後來前往無主地和在巴斯遇上風波的期間,拉撒祿的收入都維持著穩定的頻率。莉拉能從中看出一定的規律性,以及拉撒祿的意圖。

他會累積好幾天以少額作收的勝利,之後在某天輸掉一定數量的錢財。對於在賭場見到拉撒祿的人們來說,拉撒祿總是十賭九輸,但實際上贏到的賭金總是會比輸掉的金額再多上一些。莉拉雖然幾乎沒去過賭場,但只要將拉撒祿帶回家的硬幣紀錄在帳簿上,就能多少明白這些原理。

雖基數會依據所在的地區和出入的賭場有所變動,但基本上都會依循這樣的原理運作。他會以幾近吹毛求疵的態度在乎周遭的目光,在遵守「不求勝」和「不求敗」守則的同時,讓帳簿穩定地呈現出正向的收益。

然而,這樣的規律卻在最近明顯有了變化。

具體的時間點,恐怕就是從解決巴斯風波之後吧。帳簿的內容失去了一直以來的穩定性,羅列齣劇烈變動的可怕數字。由於當時還滯留在巴斯之中,莉拉還以為是拉撒祿置身在陌生異鄉的緣故。

但劇烈變動的數字羅列,即使在邁入新年回到帝都後,依然持續存在。

在獲得足以津津樂道的高額勝利後,隔天卻是撞上連獲勝的金額都無法彌補的慘敗。再隔一天則像是為了挽回昨天的損失,採用了更加鋪張的賭法。以往的帳簿若是平靜無波,那現在就只能以狂風驟雨來形容了。

儘管如此,若單就入帳的金錢量來說,目前確實不能說是很糟的狀況。毋寧說,現在的經濟狀況遠比以前還要富足了。這也是拉撒祿可靠的實力所帶來的恩惠吧。

不過──莉拉思索著。

在賭場贏得大勝、接著全盤皆輸,然後又為了彌補損失而大舉獲勝──這樣的生活明顯與拉撒祿提過的信念背道而馳,從他沒有亡羊補牢的跡象來看,現在的拉撒祿恐怕變得無法控制自己──她湧上了這樣的推測。

拉撒祿對此自然是絕口不提。莉拉雖然偶爾會若無其事地提到這個話題,但總是會被他岔題了事。然而,宛如在帳簿上竄動的文字排列,似乎也道出了拉撒祿難以啟齒的苦澀──這難道會是莉拉的錯覺嗎?

她雖然想出手幫忙,卻不曉得該從何下手。說起來,她感受到的問題也相當抽象,沒辦法具體成形。

她祈禱著,希望不要有壞事發生。

同時也做好遇到壞事時的心理準備──這就是莉拉所能做到的事了。

在從教會返家的路上,她之所以避開主街道,主要是因為手上抱滿了花朵。身為異鄉人的莉拉,光是走在街上就會惹人注目了,要是手上還抱著會讓人誤以為在販售花朵的大量物品,就免不了遭受被路人們投以奇異的目光了。

要是被古怪的人盯上攀談,那可就傷腦筋了。莉拉的腳步自然而然地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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