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 傲慢與偏見

在用完晚餐後,拉撒祿和愛蒂絲在無主修道院的大廳面對而坐。

拉撒祿要莉拉回房間,愛蒂絲也早早把傭人們趕出大廳,所以除了兩人之外再無他人。

拉撒祿慵懶地靠上椅背,朝著窗外望去,只見外頭已經完全沉入黑暗之中。村裡已然熄去火光,只看得到宛如布幕般的凝重黑暗。

「──────所以?」

拉撒祿這麼開了口。

在他打算切入正題時,先被愛蒂絲以動作制止了。她站起身子,將一個貝殼狀的金屬容器拿了過來。

在「啪」地打開盒蓋後,只見裡頭塞滿了切得細碎的菸草。

「是鼻菸啊?」

「是呀,你也來一些嗎?」

愛蒂絲將菸草倒至虎口上頭,一口氣吸入了鼻腔之中。她的動作就如使刀用叉般自然,看得出相當習慣。

「遺憾的是,我的人生和這種時尚的物品無緣啊。」

「那現在嘗試不就得了嗎?就連寶石也是要經過打磨才會發亮,要是想稍微逞強的話,時尚的本領就有必要。」

拉撒祿接過了滑過桌面傳來的容器,輕輕摸了幾秒,接著他模仿愛蒂絲的動作,將菸草從鼻子吸了進去──

「嗚惡!呼哈、呼嘎!」

他整個人嗆到了。菸草從鼻孔噴了出來,竄流過黏膜的嗆辣感令拉撒祿彎起了身子。

「啊哈哈哈哈!」

愛蒂絲看了十分開心。

拉撒祿在將鼻子周遭擦拭過一遍後,讓呼吸平復下來。即使明白鼻子和眼睛變得紅腫,他也只是輕咳了一聲,接著就當作沒發生過。果然還是菸斗和他比較合拍。

「──────所以,你那句胡言亂語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指我邀你嘗試鼻菸的事嗎?」

「小心我揍你。」

「哎呀,真可怕、真可怕。」

愛蒂絲的臉上依舊帶笑,不過同時端正了坐姿。

「也是呢。首先,你對於我還有我們家了解到什麼地步了?」

「你是個臭屁的小鬼。」

他尖銳地這麼回答,從懷裡取出了菸斗,接著又補上了幾句話:

「雙親在兩個月前死去,宅邸在一個月前失火,貧困到需要變賣家產,還以代理的身分去做地主的工作。」

他彎著手指這麼說道。

「而且還有個未婚夫。」

「哎呀,想不到你知道得如此詳細。是因為我長得可愛,你才會格外留心嗎?」

「哦,嗯,對啦對啦。」

拉撒祿一邊將菸草的葉子塞進菸斗,一邊隨口回應。要是每句調侃都要認真回應的話,那就會一直原地踏步。與之相比,把菸斗塞得漂亮還來得重要多了。能否好好品嘗菸斗的滋味,取決於此階段的準備有多精細。

看到拉撒祿用彷佛在調配火藥般的纖細手法把玩菸斗,愛蒂絲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嘆了口氣。接著,她以輕佻的口吻說道:

「我的未婚夫,是個叫威廉.雷克威爾的資產家。」

「…………喔。」

「我不想和他結婚。所以,拉撒祿,你就和我結婚吧?」

「…………哦?」

待有所察覺之際,他才發現自己捏著菸草的手指停了下來。拉撒祿抬高視線,望向愛蒂絲的臉孔。她的臉上雖然浮現了薄薄的笑意,但感覺上卻像是想不到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才會換上這張虛假的笑容。

拉撒祿再次動起手指,並張開了嘴,他殘酷至極的話聲隨之在大廳內回蕩。

「那對我來說無所謂。」

「你至少可以打聽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呀。」

「我打從心底覺得無所謂。」

硬要說的話,這句話的口吻里暗藏的大概是失望的情緒吧。拉撒祿聽著自己的聲音,像個第三者似的這麼想著。

將繼承下來的事物發揚光大──拉撒祿認為,這就是他和愛蒂絲唯一的相同之處。即使邁步的地點和方向有所不同,她也是和自己一樣邁步向前之人──拉撒祿一直是這麼看待愛蒂絲的。

拉撒祿懷著幾分焦躁的心情,將菸斗的下緣「鏗」地敲在桌上。

「你是在那種立場下出生,並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的。」

「是呀。」

「無論是你的衣服還是持有物,甚至連你的血肉和毛髮,都是為了讓你結婚而賜給你的吧?明明享受著這些福氣,卻打算逃避責任,聽起來真是不合理啊。」

「聽賭博師談論合理性,總覺得有些奇妙呢。」

「蠢貨,賭博才正是合理性的結晶。在賭桌上頭,就只會出現應當出現的結果。毋寧說,賭博師才是對合理性最知之甚詳的人種。」

說到這裡,拉撒祿發現自己的口吻有些過於尖銳了。他憑藉長年練就的習慣,反射性地做起呼吸,讓過熱的精神冷卻下來。

拉撒祿再次以菸斗敲打桌面──看起來既像是為了掩過方才的悶響,又看似僅僅為了將塞好的菸草敲得均勻。

「如果特意浪費蠟燭,卻只是為了說這些無聊話,那可真是教人不敢恭維。」

「我懂你的意思。嗯,如果立場對調的話,我也會這樣想吧。對於能促進家族繁榮的婚事,我也沒有要否定的意思。」

愛蒂絲冷靜得出乎意料。她像是早就料到拉撒祿會這麼回應似的,有些僵硬地吊起了嘴角。

「就算隨便換個人選,我大概也會欣然接受吧。即使如此,我絕對不能容許自己和威廉.雷克威爾結婚。就算要用盡一切手段,我也在所不惜。」

他想起愛蒂絲在黑夜的森林裡拿手槍抵著太陽穴的身影。這「在所不惜」的決心依然歷歷在目。

「為什麼?」

聽到拉撒祿短短的提問,愛蒂絲像是在宣讀歌劇劇本似的,以乾巴巴的語氣回答:

「『威廉.雷克威爾是殺了我父母的兇手』。」

「…………」

菸斗傳來了「嘰」的一聲。塞著菸草的手指似乎用上了過大的力道。

這菸斗雖然便宜,卻是自己相當中意的好東西,要是不小心弄壞的話可就心痛了──拉撒祿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念頭,然後搖了搖頭。

「聽起來還真嚴重。」

「嗯,是呀。」

「為防萬一,我先確認一下,這應該不是你的妄想吧?人命雖然不值錢,但殺人的罪刑可是很重的喔。這可不是能輕率說出口的話語。」

「你聽說過我的雙親死亡的原因了嗎?」

「聽說是馬車出了車禍,但更詳細的部分我就沒打聽了。」

愛蒂絲點了點頭──像是在說「光是知道這些就夠了」似的。

「這是當時被我們家聘僱的車夫自己說的。他說是受了威廉.雷克威爾之託,刻意在駕車途中引發事故。」

「…………」

「他被鉅額的報酬所誘,又遭以家人的性命威脅,所以亂了分寸。即使是身處走投無路的狀況下,但自己仍是做了無可挽回的事──車夫說著哭了出來。他說要交出自己的所有財產,並要以死謝罪,整個人看起來受盡了罪惡感的折磨呢。」

「…………人都死了還談什麼謝罪,笑死人了。」

「是呀,我雖然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也覺得他的際遇很可憐。我後來將他介紹給其他的家族,他應該目前正在那裡工作喔。」

愛蒂絲以叨念的口吻──像是嗅到了燒焦味般的語氣這麼說道。

她的語氣並不粗暴,不如說是相當冷靜,甚至像是在談論別人的家務事似的。然而,這並不代表她的內心文風不動。

她正竭力壓抑著像是能焚盡一切的激情。她用上了所有的理性,卻還是沒辦法完全壓制,而那些沒能攔截下來的情緒,就這麼從她強裝冷漠的語氣之中淺淺地滲漏出來。

她動著顫抖的手指,原欲捏起鼻菸,但很快又停下動作。因為她就連捏起菸草的動作都變得無法隨心所欲。取而代之地,她環抱起自己的身子,將指甲掐入自己的上臂之中。

「我說,拉撒祿,你就和我結婚吧?」

「…………」

「我沒辦法接受自己和威廉.雷克威爾結婚。雖說女人總是得以利益為優先,踏入與戀情或愛情無緣的婚姻,但我就是沒辦法讓那個男人成為我的丈夫。」

「所以你打算先和我結婚,藉以阻撓這樁婚事?」

「沒錯。」

真是個愚蠢的計策──拉撒祿這麼想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