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被稱為農村的地方,能看到的村莊景色都大同小異。
若是從空中俯瞰村莊,首先映入眼帘的,想必會是位於村莊中央的大片空地吧。這裡是被稱為共牧地Common的土地,既會拿來種植給牲畜食用的草葉,同時也是村莊舉辦祭典或典禮時的場地。
民宅基本上都是環繞著共牧地散建的。而民宅的周遭會搭起籬笆,在交錯林立之下,將村莊羅織得宛如迷宮一般。
住宅的建材會忠實反映出村莊的習性,若是鄰近岩山的話就會選用石材搭建,而若是附近有廣大的森林便會用上木材,或是在牆壁里嵌入草織隔板。這座名為無主地的村子則是以磚造建築為主,這是因為此地接近河川,便於取得泥土的關係。
村子的外圍地帶設有燒磚小屋和打鐵鋪。為了便於管理火源,這類建築物都會選在離民宅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搭建。磨坊也經常搭建在離村莊略有距離的位置,磨粉匠則是會以設有水車的河邊小屋作為據點。
再往外圍走去,就會看到一整片的田園風光。由於土地整合普及的關係,田畦筆直得就像是用尺畫出來似的。大小各有不同的田地像是拼圖般相互嵌接,數量也逐漸減少,最後像是被平原和森林吞沒似的消失無蹤。
反過來說,一定會位於村莊中央的建築物則是教會。雖說和帝都莊嚴的大教堂相比,這座教會僅僅附有一座略顯寒酸的鐘樓,但在這座幾乎不存在二層樓建築物的村子裡頭,依然顯得鶴立雞群。
而拉撒祿醒來的場所,就位於教會的隔壁。
以磚造小屋為主流的村子裡頭,就只有一座看似歷史悠久的石造大宅佇立其中。他先前便是待在宅邸里的其中一間房裡。
「────天亮了啊。」
與其說是醒來了,不如說是只有上半身習慣性地起身了。也許是旅途中累積的疲憊沒有完全消褪的關係,手腳都沉重得像鉛塊一樣。
拉撒祿拖著沉甸甸的身體搖了搖頭,驅散揮之不去的睡意。
(說起來,自從我雇了女僕之後,身體就變得健康很多啊……)
賭博師和營養失調可說是形影不離的好兄弟。他甚至覺得身體懷抱著這點不適,才像是回到了平時的自己。
他將腿挪下了床,穿進了靴子之中,在將一整天沒脫過的靴子鞋帶用力綁好後,他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
「…………」
他回頭望去,稍稍皺起了眉頭。
這是因為床上還躺著另一個人──莉拉仍在睡覺的緣故。她看起來還不會這麼早醒來,說不定根本就忘了自己是怎麼睡在這張床上的。昨晚來到這間房就寢時,莉拉還沒躺上床,就已經是半腳踏入夢鄉的狀態。她大概從昨晚在馬車上等待那時起,就沒有接下來的記憶了吧。
他先是想了一下該怎麼叫醒她才能將混亂壓抑在最低限度,隨即又覺得不管怎麼叫她都沒什麼差異,很快就死了這條心。
「莉拉,快起床。」
「…………嗚。」
像是胎兒般窩著身子佔據了半張床的莉拉,在被拉撒祿搖了幾下後,稍稍縮了一下身子。那長長的睫毛也像是蝴蝶的翅膀般,輕輕地顫了一顫。
拉撒祿加強搖她的力道,最後索性掐住她的鼻子。
「原來你的個性這麼貪睡啊?」
「…………嗯嗚!…………呃!」
莉拉彈起了身子。她在醒轉之際發出一聲短呼,而在以被燒爛的喉嚨泄出混濁呢喃的瞬間,她隨即像是驀然驚覺似的按住了嘴角。
莉拉接下來的反應,基本上和拉撒祿的預料如出一轍。
先是為拉撒祿前來叫自己起床一事感到困惑,接著為同床共寢一事感到羞恥,再來則是為在陌生房間醒來感到困惑。懶得一一詳細解釋的拉撒祿搖了搖頭,伸手指向房門。
「總之,等你梳妝完畢後,就走出房間右轉,一路走到最底──但說起來,你昨天穿著這身衣服就睡了,衣服也不用換了吧。我有事得談談,所以就先過去了。」
他拋下還沒從混亂和困意中回過神來的莉拉,快步走出了房間──也就是宅邸里的客房。
一直到十八世紀之後,這種類型的宅邸格局才有了「走廊」的概念。這種只為了連結各個房間所做的獨特設計,可以說是近代的新發明,若非新造建築或是近年裝修的建築物,不會看到這樣的構造。
這棟宅邸則是一座自古迄今從未改建過的歌德建築。
房間和房間之間是直接以房門相系,而所謂的移動,則是指穿越一間又一間的房間。走過擺設相異,但格局大同小異的好幾間房間,著實是個奇妙的體驗。
他最後抵達的是大廳。這裡位於宅邸的中央,也是最大的一間房間。在這棟古老的宅邸裡頭,大廳被設計成種種活動的執行場所。
天花板呈挑高的拱狀,房間寬敞得足以讓孩子們在裡頭玩球嬉戲。作為地板的石材在經年累月下有所磨損,可以看出整片地板微微擠出了波浪般的起伏。由於窗戶不大,大廳里的空氣還殘留著幾分深夜的寒意。
大廳的中央擺著一張不管陣仗多龐大的家族都坐得下的長桌。雖然也擺了幾張沒有扶手、看起來做工厚實的椅子,但只有其中一張的上頭有坐人而已。
「哎呀,早安。」
「…………嗨。」
在長桌的短邊──該由宅邸里地位最高者就坐的位子上,此時正坐著一名雙腳似乎還構不著地的少女。
她臉上的笑容絲毫不遜於裝飾於頭頂上的鮮花。那是從小受訓練、用來展露在他人目光前的笑法。
「昨天晚上沒能好好打個招呼呢。歡迎來到無主地,歡迎蒞臨無主修道院。我是這間宅邸的代理當家──愛蒂絲.唐寧。」
昨晚企圖自殺的少女這麼做了問候。
拉撒祿拉開了從少女──愛蒂絲的座位處數來第四張的椅子,同時為不知該歸類為好運還是厄運的這份運氣思忖起來。
「你也太瞧不起『我們』村子了吧!」
昨晚拉撒祿的玩笑話惹來了愛蒂絲的辯駁,但當時的拉撒祿萬萬沒想到,這裡居然真的是「她的」村子。
不管在哪個村子,住在座落於村莊中央、位於教會隔壁的大宅的人物,都只會有一類人士。
那就是這座村的領導者──村莊的地主。
她是這座村子──無主地的主人。拉撒祿面對著自稱這座名為「無主修道院」的宅邸主人,稍加思索後這麼開了口:
「…………啊──我是瓊恩.布隆頓。」
「布隆頓?我記得有個知名的拳擊好手就叫這個名字吧?你難道是拳擊手嗎?」
「如果你覺得我看起來是那種職業,就該去找個眼科醫師了。」
聽到他語帶嘲諷,愛蒂絲登時皺起了臉龐。仔細想想,她的身分是地主的女兒,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而根據她本人的說法,甚至還是代理當家。她應該很少被人用這種口吻對待吧。
(就目前所見,這一帶的地主,應該都是紳士階級的人物吧。)
所謂的紳士,指的是並非由國王冊封的世襲貴族,卻能以地主的身分免於勞動,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至少名目上是如此。
(哎,但實際上他們的生活也沒有輕鬆到哪裡去啦。)
拉撒祿看著置放在自己面前的黯淡餐具,以及積累在大廳角落的塵埃這麼想著。
據說要以紳士的身分度日,必須具備著能透過地租和有價證券等手段達到一千英鎊的年收入。
然而,並不是所有紳士都能易如反掌地達成這項條件。就有不少紳士家族的年收入僅有一千英鎊的數分之一,過著清貧的生活。就拉撒祿所見,這座宅邸也是如此。
(不過,代理當家────是吧。)
他之所以刻意謊報姓名,就是因為這個頭銜的關係。
就算起了個大早四處走動,他也沒在這座宅邸里感受到除了愛蒂絲之外的家族成員的氣息。雖然各處都還看得到幾名傭人,但理當坐在當家座位上的──像是愛蒂絲的雙親或兄弟這類具備正統當家身分之人卻一個都沒有,這顯然是相當異常的狀況。
扣除幾種罕見的條件,基本上不會由女子繼承家督。就算會繼承家產,也不會以當家的身分處理工作。他完全不明白愛蒂絲這名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才會自稱是這個家族的代理當家。
「…………總覺得有麻煩事的氣味啊。」
「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早餐不該配紅茶,而是該配咖啡啦。」
「明明是來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