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 無主地

若是要將這個國家約略分成兩塊的話,那就是「帝都」和「其他地方」了。

自工業革命以來,帝都就有了驚人的發展,加速了都市化的步調,但綜觀整個國家來說,有朝著現代化發展的區域可說是寥寥無幾。

只要離開帝都,搭著馬車跑上幾個小時,映入眼帘的就變成和其他國家沒什麼兩樣的田園風光了。雖說近年來泰晤士河沿岸也著手進行開發,讓能被稱為都市的領域逐漸擴張,但整體來說,這方面的步調仍是相當緩慢。

對於帝都近郊來說,所謂的工業革命就是頻繁搭建的磚造小屋,以及為了採集燒制磚塊所需的燃料而遭到砍伐的荒廢森林。林立在街道兩旁、宛如蓬頂般伸向天空的山毛櫸,每一株都像是營養不良似的,散發著病懨懨的氣息。

離開帝都後,他們一路朝著西方前進。有經過鋪設的道路,在出發沒多久後就驀然中斷,換成了只受過頻繁來往的馬車踏實的地面。

大地早早就沾染上冬季的寒冷氣息,照不到陽光的陰涼地帶都已結凍,而為了賦予車輪不至於打滑的摩擦力,路上都被灑滿了枯草和垃圾等雜物。

每當車輪駛過分布不均的地面凹凸,或是無人清理的石塊時,懸吊裝置就會發出讓人聯想到臨死慘叫的聲響,而馬車彈跳時的衝擊也幾乎直接傳到了屁股底下,才沒坐上多久的時間,腰部就開始隱隱作痛。

坐在這輛極不舒適的車站馬車上頭的拉撒祿,在這時被眼前的男子搭了話:

「你心情挺不錯的嘛,手牌就真的那麼好嗎?」

拉撒祿似乎是在不自覺間笑了出來,他對著那名乘客搖了搖頭。

「嗯?哦,不是啦。我只是看到平時老神在在的傢伙賣力幹活的樣子,所以心情才會這麼好啦。」

「啥?」

同一輛車的乘客雖然不解地皺起眉頭,但拉撒祿沒有多做說明,而是以粗率的動作扔掉三張手牌。

三名男子──包含黑衣男子在內的奴隸販子們氣喘吁吁地為拉撒祿搬運行李的模樣實在相當逗趣,一直讓他回味至今,但就算再說明下去,對方也只會聽得一頭霧水吧。

包含拉撒祿與莉拉在內,馬車的車廂里一共坐了八名乘客。這輛馬車的車廂應該是設計成四人乘坐,如今卻塞了多上一倍的數量,所以他的肩膀一直和隔壁的乘客相碰。

而馬車的乘客還不只他們而已。打從駛離帝都開始,車頂上頭就延綿不絕地傳來五音不全的歌聲。

那是所謂的車頂座位。

雖然馬車的車頂並不是設計給人乘坐之用,但只要有人兜售,就一定會有人買帳。由於車頂的價碼比一般座位來得便宜許多,因此對於出門旅行的市井小民來說,那裡才是最常選擇的乘車位。說起來,這輛馬車的車頂也載了六名之多的乘客。

「…………」

對於坐在拉撒祿右側──夾在車廂邊和拉撒祿之間的莉拉來說,這幅光景似乎相當罕見。她愣愣地望向窗外,看著某人掛在車頂邊輕晃的靴子。

(不過,旅行啊……)

回想起來,這也是拉撒祿首次離開帝都前往遠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呼出氣息。

窗外的山毛櫸呈現生鏽般的褐色,為了禦寒而鋪在車廂地板上的茅草堆散發著臭味,而叼在車夫嘴裡甩動的韁繩每划出破空聲,就一定會帶著馬匹不悅的嘶鳴聲一同傳來。

這一切都是相當新奇的體驗,拉撒祿覺得肚子里似乎少了一半的內臟,有股飄飄然的奇妙感覺。拉撒祿沒讓這樣的情緒顯露出來,努力讓臉上維持著平時的表情。

與此同時,他覺得這樣的體驗也滿有趣的。

(就算換了個地方,我做的事情還是沒變啊。)

既然有好幾個閑閑沒事的旅客聚集在一起,那會做的事情自然可想而知。有人取出了撲克牌,有人在茅草堆上放了片木板充當桌面,接著眾人便紛紛掏出了下注金。

這群人都挑在如此詭異的時間點前往巴斯,因此眾人都心照不宣,知道彼此有著難言之隱。而有難言之隱的人們,基本上都對賭博知之甚詳。眾人熟門熟路地玩起了吹牛,而車廂里的氣氛與其說是在玩牌,更像是在堆砌著算命用的塔羅牌。

車廂里流瀉著慵懶的氛圍,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了起來。

「說起來,你們聽說了嗎?據說納許對威布斯塔出手咧。」

這麼開口的,是看起來就不是從事正經行業的魁梧男子。

「威布斯塔……是那個巴斯的儀典長對吧?」

拉撒祿默默聽著另一名乘客的回應,回想起拉斯這片土地的資訊。

一直到一個世紀前,巴斯只是個徒有溫泉的窮鄉僻壤。之所以會變得人盡皆知,主要還是因為設置了儀典長這個官職的關係。

隨著上個世紀的愁苦氛圍散去,政府也隨之決定讓賭博成為巴斯發展的重點。於是官方設置了名為儀典長的官職,並招攬專業賭博師,讓整個城鎮開始推動賭博事業。如今,巴斯已成了以賭博和溫泉聞名的土地,就連貴族們也會年年前來遊歷,稱這樣的旅行為「巴斯巡禮」。

而現任的儀典長,應該是名為威布斯塔的老人才對。

「納許是誰啊?」

「目前在當副儀典長的小夥子,大家都叫他『帥哥』納許。雖然不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不過他賭博的技術還不錯。那小子似乎為了當上儀典長而開始布局了喔。」

「然後他布局的動作也在威布斯塔的掌握之中?」

「就是這麼一回事。聽說這場騷動已經把巴斯鬧得要搞分裂了喔。」

「雖說最近到處都不平靜,但這聽起來不怎麼可信啊。」

談起「帥哥」納許這個話題的男子,看起來沒有在說謊的樣子。

「要是能安安穩穩地泡個溫泉就好了……」

某人如此介面的話語,讓拉撒祿深深地點頭同意。

說起來,雖然眾人已經聊過了無數話題,也握了好幾個小時的紙牌,但吹牛桌上的賭金卻一直沒什麼變動。

(哎,雖說為了維持這樣的局面,我也有在暗中推個幾把……)

養父傳授給他的賭博師守則──「不求敗」和「不求勝」已經深植在拉撒祿的心底了。

巴斯本身並不是一座多大的城鎮,既然是前往同一個目的地的乘客,那在抵達後再次相見的機率也不低,因此實在是沒必要在車廂里刻意和他們結下樑子。不管是誰在這時大贏或是大輸,都會打亂他們在巴斯的生活計畫吧。

拉撒祿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眾人的狀況,並盡量不讓任何一人贏得太多。他會挫挫企圖趁勝追擊者的氣勢,也會暗中協助敗象濃厚的玩家獲勝。只要視自身的勝敗為度外的話,要做到這一點並非難事。

(不過我輸掉的次數有點多啊。就把這點小錢當成必要的經費吧。)

拉撒祿看著自己明顯減少的賭資,萌生了這樣的想法。

這時,馬車似乎輾過了一顆較大的石頭,一股強烈的衝擊力將拉撒祿等人震得彈坐起來,上方也傳來了幾道摔下車頂的慘叫聲。

放在車廂地板上的撲克牌自然也無法倖免。只見牌堆散成了一團,就這麼朝著馬車右側滑去。為了加強通風,車廂的門原本就微微敞開,如今在馬車的震蕩下,車門的縫隙也變得更大了。

「…………!」

莉拉勉強反應過來,她慌慌張張地探出身子,打算按住眼看就要滑出車外的撲克牌──

「喂!別碰!」

結果她的動作被一聲怒吼打斷了。莉拉像是被燒燙的石頭烙住似的抽搐著身子,也停下伸出手的動作。

破口大罵的是撲克牌的提供者,他是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男子額冒青筋,以粗魯的動作起身,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撲克牌。他以像是看到流浪狗的眼神睨了莉拉一眼後,隨即對拉撒祿氣呼呼地說道:

「喂,你要帶上車我是管不著,但既然是你的東西,就該管好一點啊!」

他的下一句話讓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顫了一下。

「要是被這種東西摸到,我的牌不就要臟掉了嗎!」

老實說,中年男子的話語並不讓拉撒祿感到意外。從莉拉的膚色和看似傭人的舉止來看,要聯想到她有奴隸身分並非難事。

莉拉是一名奴隸,換句話說,她不僅人權不受認可,還處於會被當作商品販賣的立場。

說起來,這個國家的人民有著嚴重的排外性,像是不久前才交火過的法國人光是在帝都的街上走動,就有可能受人毆打,或是毫無來由地遭罵「滾回法國」。

而奴隸的立場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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