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幕間

「我說過很多次,你演的豐作太正經。豐作是『太鼓持(丑角)』,應該更輕鬆一點。」

「是,很抱歉。」

仁還沒有卸妝,雙手放在地上低下頭。他雖然已經擦過汗,但是在和服底下,汗水仍舊從腋下滑落。這應該是心理方面的汗水。

十月的公演開始了。

晚間場最後的表演是《廓文章》。

這齣戲是將近松門左衛門的《夕霧阿波鳴渡》劇中一幕改編而成的作品,通稱《吉田屋》,是以大阪青樓為舞台的上方狂言。

仁的祖父飾演青樓的主人,吉田屋喜左衛門。

仁被分配到太鼓持豐作這個角色。他的角色要撮合兩名主角──太過於沉迷煙花巷而被父親逐出家門的伊左衛門,和他的情人妓女夕霧──是相當重要的角色。搭配義太夫和常磐津音樂的演技相當困難。

他拚命練習。

不論是站位或距離,應該都很完美。

但是在首日演出結束後,飾演女形的人氣演員、八卷屋的大哥卻告訴他:「你應該表現得更開心一點。」

仁的心裡不免一驚。

開心?

看起來很開心……的戲劇?

他低頭說「我會再努力精進」。次日他更加努力,特別留意要擺出愉快的表情,並誇大滑稽的表現。他很拚命地演戲,在學校時腦中也一直想著這件事,還因為上課時發獃而被老師警告。對仁來說,這是很少發生的情況。

就在剛剛,八卷屋的大哥總算對他說「你進步了」,但接下來又叮嚀:

「不過,不能做得太誇張。」

仁感到腦中一片混亂。

太鼓持的戲,感覺很開心的戲,不過不能做得太誇張……

「祖父,我有問題想要請教。感覺很開心,又不會太誇張的演技應該是……比方說,在『夕霧小姐有宿疾』那一段……」

他正要請教祖父時,一名弟子走過來說:「打擾了,井筒先生來見您。」

「哦,讓他進來吧。」

面向鏡台的祖父端正坐姿,仁也在他旁邊正坐。

井筒先生是後援會的幹部,是很重要的戲迷。

「打擾了,白銀屋。」

「井筒先生,謝謝你今日來看戲。」

仁隨祖父一起低頭。井筒先生身旁跟著一個女孩,好奇地環顧後台。她的年紀大概和仁差不多。

「這位小姐是……?」

「她是我孫女。我聽說她沒看過歌舞伎,心想這樣不行,歌舞伎是日本重要的傳統文化,所以特地帶她來。」

「那就更感謝了,希望能有更多年輕人來看戲。」

奶油色的連身裙大概是為了和祖父出門才穿的,並不是依據她的喜好挑選。和身上的服裝相較,她臉上的妝很濃。雖然高中生化妝並不稀奇,但她的睫毛太誇張……仁心裡雖然這麼想,但不會表露在臉上。

「透子,你看,他叫乙之助,就是剛剛演太鼓持的人。」

女孩狐疑地問:「太鼓持?剛剛有人拿太鼓嗎?」

她大概以為「太鼓持」就是拿太鼓的人。仁的祖父寬容地哈哈笑說:

「現在沒人用這個詞,也難怪你不知道。太鼓持是在宴會中炒熱氣氛的藝人。」

女孩聽了說明,只是興緻索然地點點頭說「這樣啊~」,並且瞥了仁一眼。仁沒有說話,只是坐在原處。他不想和連「太鼓持」是什麼都不懂的人對話。

「透子小姐,你對歌舞伎有什麼感想?」

「呃~我覺得花魁很漂亮。」

「對吧?那身服裝其實很重。穿著沉重的服裝加上假髮,要保持優美的動作相當困難。」

「真的啊?好厲害唷。」

井筒先生笑咪咪地看著孫女和人間國寶的對話,接著開口:

「話說回來,我真羨慕你有這麼優秀的孫子……身為素人的我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不過他最近真的進步很多,實在很期待他未來的表現。」

「很感謝你的讚美,不過這孩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雖然很熱心練習,可是畢竟人生歷練還不夠。」

「哈哈哈,他還年輕,人生歷練以後會慢慢累積的。」

祖父眨眨眼,仁便把手放在榻榻米上,很有禮貌地致意:

「我會繼續努力精進,祖父和我今後還請您多多關照。」

井筒先生回答:「我會期待的。」接著又看向孫女說:

「真難想像你們都是高中生。透子,你也該稍微學習一下禮儀……」

「爺爺,我的腳麻了。」

井筒先生看著孫女噘起塗了油亮唇彩的嘴唇,口中雖然說「才剛勸你又這樣」,不過還是開心地笑了。

他留下禮金道別之後,便帶著孫女一起離開。

祖父笑著說:「那位小姐的睫毛真是驚人。」弟子遞上特製的綜合果汁。祖父瞥了一眼女孩剛剛坐著的地方,看到一條女用毛巾手帕掉在那裡。

「咦?他們應該還在後台入口附近,你替她送去吧。」

「是。」

仁站起來,走出後台。

他詢問後台入口的工作人員,得知他們剛剛出去。他來到外面,看到井筒先生正在路邊等計程車。空車似乎遲遲不來。

「爺爺,我以後不要陪你來看歌舞伎啦。」

仁聽到女生的聲音,停下腳步。

「哦?你不喜歡嗎?」

「我幾乎都在睡覺。」

「今天的劇目應該不會很難才對。」

「步調太慢了,而且有太多聽不懂的詞語,動作也很少……簡單地說,就是很枯燥、很無聊。音樂劇還比較有趣一些。」

「嗯~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過便當滿好吃的。」

「哈哈哈,這樣啊……喔,透子,快去招那輛空車。」

計程車停靠在路邊,把兩人載走。

仁佇立在原地,凝視著遠去的黑色車身。他手中仍舊拿著手帕,沒有遞出去。他無法遞出去。聽到那樣的對話,他該怎麼招呼他們?

別這麼說,請再度光臨。

看習慣了,就會覺得很有趣。

只要稍微研究一下,馬上就懂了。使用導覽耳機也很方便。

……這是謊言。仁內心湧起的並不是這些場面話,而是更單純、更直接、更負面的情感。

像你這種人不要再來了。我不想表演給看不懂的人看。你會覺得無聊,是因為用功不足。你以為我為了繼承傳統,花了多少時間與努力?不懂事的素人,卻只會抱怨……

──歌舞伎的觀眾都是素人。

他突然聽見這句話。

不是耳朵聽見,而是浮現在腦中。不,應該說是心中。

這是誰說的?對了,是那傢伙──一臉呆樣、眼睛大大的來棲黑悟,在高中創立歌舞伎同好會的怪人。

仁當然知道,觀眾是素人。這是理所當然的。

但歌舞伎不是一般戲劇,而是擁有四百年歷史的傳統藝能。因為延續古老的傳統,隨著時代變遷自然會變得艱澀難懂。觀眾當然必須擁有一定的知識才能欣賞,這不就是歌舞伎的奧妙之處嗎?

──簡單地說,就是很枯燥、很無聊。

秋風吹亂仁的頭髮。他握緊碎花圖案的手帕,轉身回到後台。他把手帕塞進途中經過的垃圾桶,準備收拾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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