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幕

距離和戲劇社比「外郎賣」的日子只剩下三天。放學後,有人來參觀歌舞伎同好會。

這個人不是學生,也不是學生家長。

「喂,你們就是那群瘋狂高中生嗎?」

那個人環視我們,用很大的嗓門說話。

「才十六、七歲就要演歌舞伎,真是太好笑了。很有骨氣嘛!我看了你們上次演出的《三人吉三》的影片,老實說滿驚訝的,還真有點本事啊!你就是演那個有點高大的小姐吧?聽說是日本舞踴的名取,身段果然不凡。那邊那位像男人的大姊,是唯一的寶冢吧?你演活了少爺再怎麼裝都無法變粗野的氣質。那位美女是登勢吧?你在花道上的步伐很不錯喔。要不是聽我這笨兒子說明,還真看不出來你們是第一次演出。不過看到杯子摔不破那一幕,我還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

站在我旁邊的蜻蜓低聲嘀咕:「好大聲。」嗯,我的嗓門也算大,但還是輸給這個人。站在我另一邊的芳學姊愉快地低語:「哦哦,好道地的江戶人。」花滿學長則驚訝地說:「他講話好快。」

「除了演員以外,幕後人員的表現也很精采。哦,就是那位圓圓的女生負責服裝的嗎?你實在太了不起,完全無法想像那是素人製作的服裝,手藝真棒。」

小丸子受到盛讚頓時臉紅。她扶起根本沒有滑落的紅框眼鏡說:「那、那只是參考古代和服做的。」她難得表示謙遜。

站在她後方的阿久津高聲問:

「爺爺,那我呢?我演的和尚怎麼樣?」

「誰是你爺爺!我才不記得有你這種孫子!」

阿久津連忙改口說:「呃,老師的爸爸!」芳學姊噗哧一聲笑出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叫我『正藏先生』,我叫遠見正藏。」

沒錯,這個人是遠見老師的父親。

他穿著藍染作務衣(注7:◆ 原本是禪宗僧侶打雜時所穿的服裝。因為寬鬆舒適,也常有人當作家居服。)和傳統夾腳拖,簡直是江戶人的範本。站在他後面的遠見老師一副已經放棄一切的表情。這對父子的個性截然不同,長相卻很像。老師老了之後,大概也會變成像正藏先生這樣。

「正藏先生,我演的和尚……」

「真是新奇的和尚。」

「新奇?是指很奇怪嗎?」

「嗯,很奇怪,那樣的和尚還真罕見。你叫什麼名字?」

「阿久津新……」

正藏先生說:「阿久津,你是個很怪的演員。」說完又咯咯笑。他是個連笑聲都很犀利的江戶人。被評為「很怪」的阿久津歪著頭陷入沉思,大概在煩惱自己哪裡奇怪吧。

「那個,老師……」我問遠見老師,「老師之前提到認識大向之會的人,該不會就是……」

老師無力地點頭說:「沒錯。很遺憾,正是我這位父親……」

正藏先生不服氣地說:「什麼叫很遺憾?你這個笨蛋!」

「爸,你沒有辦法指導學生吧?」

「指導?指導什麼?」

「歌舞伎。」

「哪有可能!我又不是演員,只是『大向』。」

「說得也是。」

遠見老師嘆一口氣。他大概已預知會有這樣的事態發展。

「當時我一時衝動,不小心就脫口而出,說可以幫學生找到指導員……」

「你說的那個指導員是什麼東西?」

「如果要成立同好會或社團,必須找到具備專門知識或技術的指導員。我當時腦中瞬間閃過一個想法:你應該對歌舞伎很熟。」

正藏先生坐在我搬出來的摺疊椅上說:「哼,笨蛋!大向要教演員什麼?」

這時小丸子舉手發問:「請問大向是什麼?」

正藏先生揚起嘴角,唐突地問:「這位圓圓的小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蛇之目。」

「聽起來好像傘的名稱(注8:◆ 有一種和傘名為「蛇之目傘」。)。我告訴你,大向就是像這樣的人。」

遠見老師難得以迅速的動作摀住雙耳。我看到他的動作,頓時理解將會發生什麼事,正想要依樣畫葫蘆,但晚了一步。

「蛇~之目屋!」

驚人的音量讓所有人嚇得彈跳起來。

這不是普通的大聲。雖然很難說是優美的聲音,卻相當宏亮。聲音通常會擴散出去,正藏先生的吆喝聲卻像是成為塊狀飛出去。

聲音彷佛在小表演廳的牆上反彈,然後砸在我們身上。

「就像這樣,大向可以對自己偏愛的演員發出喝采聲。」

事實上,「大向」原本是指劇場的三樓座位。從舞台看觀眾席,最遠的位置就是「大向」,因此票價也最便宜。劇場的常客通常會坐在這個便宜的座位,因此「大向」也成為資深戲迷的聚集處。後來這些戲迷本身亦被稱作「大向」……

「然後,連這些人對演員發出的吆喝聲也稱為『大向』……這樣解釋沒錯吧?」

正藏先生聽我補充說明便說:「嗯,沒錯。」

「喝采聲分成很多種,常見的就是演員的屋號,譬如市川海老藏是成田屋、松本幸四郎是高麗屋等等。」

芳學姊問:「我從以前就覺得奇怪,為什麼不稱呼名字,而要喊屋號?不能喊『海老藏先生』嗎?」

這是很基本的問題。正藏先生抓抓下巴回答:「那倒是很少聽到。雖然也不是絕對不行,不過習慣上,都是用屋號來稱呼舞台上的演員。」

「話說回來,為什麼會有屋號這種東西?」

「哦,那是因為……」

正藏先生正要說明,我插嘴說:

「這件事解釋起來可能要花很長的時間……難得您大駕光臨,可以看看我們練習嗎?」

如果要解釋屋號的由來,就得從江戶時代的身分制度談起。這樣的學習當然也很有意義,可是我們很快就要和戲劇社對決,有些事是當務之急。

「哦,對了,我聽說你們要比『外郎賣』。」

「是的,我們打算派阿久津去比賽……」

「這樣啊,那就稍微表演一下吧。」

阿久津在正藏先生的催促下,稍稍張開雙腳、挺直背部、縮起下巴,擺出發聲練習的基本姿勢。他是第一次說給歌舞伎同好會以外的人聽,或許有點緊張,眨眼次數有點多。

「在下師父,在場諸君或也曾聽聞──」

前三分之一已經可以講得頗為流暢,但接下來有些地方就會有些危險。等到連珠炮般的繞口令出現……

「京都生鱈魚、奈良、生鯧魚、來個四五貫,點茶、點茶、快快點茶、點快茶……啊……」

出局。最後不是「點快茶」,而是「快點茶」。

像這樣有時失誤、有時忘記接下來的台詞,完成度大概只有八成左右。雖然短期間內練到這樣已經算是很努力,可是,如果要和戲劇社一決勝負,感覺實在很沒把握。念完一次台詞的阿久津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表現,表情顯得很沒自信。

「嗯~」

正藏先生抓抓長出鬍渣的下巴。

「緩急抓得還不壞,是你教的嗎?」

他看著我問,我回答「是的」。

「我教他緩急和抑揚頓挫,蜻蜓對他解釋台詞的意思……難記的地方就配上旋律……」

「以素人在短期間練習的表現來說,算是很不錯了。只是啊……感覺太拚命。」

阿久津瞪大眼睛問:「咦?拚命也不行喔?」

花滿學長拍阿久津的屁股,指導他:「要說敬語!」阿久津摸摸屁股,重新問:「請、請問這樣不行嗎?」

「當然不行,哪有那麼拚命的外郎賣?」

「啊?」

「外郎賣基本上就是賣葯的。在這齣戲的設定里,是個口若懸河地宣傳藥效的小販。」

梨里學姊問:「設定?不是真的有那樣的小販嗎?」

正藏先生說:「不是,第二代市川團十郎初次公演的時候應該沒有。」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所以很驚訝。

「原本是第二代喉嚨不適的時候,發現這種叫『外郎』的葯很有效,可以幫助他的聲音恢複。他為了表示謝意,就創作『外郎賣』這場戲來宣傳藥效。既然第二代的喉嚨治好了,一定可以用很嘹亮的聲音說話吧。這場戲的關鍵就在這裡。哪有人笑都不笑、拚命念台詞?這樣子觀眾會覺得很掃興啊。」

聽到他的指摘,我才發覺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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