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序幕

「咦?等等……發生什麼事?」

三輪山梨里不禁拉高音調,村瀨蜻蜓見狀,伸指抵在嘴唇前方。沒錯,現在舞台上正在演出,在代替舞台翼幕的隔板後方,絕對不可以發出聲音。

然而,遇到這種情況怎麼可能不驚訝?梨里身上還穿著登勢的服裝,雖然閉上嘴巴,但仍瞪大眼睛注視著舞台。

這裡是老人社福中心的電影室,歌舞伎同好會正在這裡舉辦小型的首次演出。

演出的劇目是《三人吉三》。

梨里對歌舞伎不熟,不過這似乎是很有名的劇碼。她不是同好會的成員,只是受到自幼認識的好友邀請才參加。這個朋友名叫丹羽花滿,飾演小姐吉三,小姐吉三是男扮女裝騙人的盜賊。在舞台上持刀和小姐吉三爭鬥的則是少爺吉三,少爺吉三是沒落武士家族出身的惡徒,演出者是男裝麗人淺蔥芳。

小姐吉三與少爺吉三在爭奪一百兩的大筆金錢。

和尚吉三則扮演阻止兩人的角色。

看戲的人也許會很想吐嘈:「怎麼大家都叫吉三!」不過,也因此才有《三人吉三》這個劇名。順帶一提,「吉三」是吉三郎的略稱。

問題在於這位和尚吉三。

飾演和尚吉三的,原本應該是一年級的來棲黑悟。他熱愛歌舞伎,甚至自行創立同好會並成為同好會的代表,對歌舞伎有深入了解,但演技卻差勁到令人絕望的地步。

原本應該是如此,然而……

「那、那個人是誰?」

梨里壓低聲音問蜻蜓。通往舞台的「花道」是由平台搭成稍微高起來的通道,此刻站在花道上的是個高個子男生。他綁起金色長髮,身上雖然穿著和尚吉三的半纏,但怎麼看都不是來棲。來棲的個子更嬌小,眼睛圓滾滾的,是個很像小狗的男生。

負責音響效果的蜻蜓,邊用自製音效發出「附」(注1:◆ 歌舞伎演出中,用木梆敲在「附板」上發出的效果音。)的聲音,邊低聲說道:

「……約斐爾。」

約……?那是什麼?梨里還來不及繼續問,就聽到有人說:

「啊,那個金髮的人是阿久津。」

說話的是她身後的數馬。數馬和梨里同樣是來客串演出,他是戲劇社一年級的男生。

「阿久津?」

「他跟我同班。約斐爾是他在玩樂團時的……算是藝名吧?反正就是個蠢名字。那傢伙基本上滿可笑的。」

這位基本上滿可笑的阿久津,為什麼會站在舞台上?這樣的換角實在太唐突,完全讓人摸不著頭緒。

梨里瞥了蜻蜓一眼。

平時沉默寡言的眼鏡男仍舊淡然地操作著機器,但仔細一看,他的眉頭出現皺紋。看來蜻蜓也搞不清楚狀況,不過還是試圖讓戲劇繼續進行。開始演出的戲就像已發動的列車,不能讓它停下來。

舞台上的兩名演員──花滿和芳,應該也抱持同樣的想法。

「真佩服芳學姊。她應該很驚訝,卻沒有表現在臉上。」

數馬低聲說道,梨里也點頭。

芳原本就是戲劇社的明星,而花滿也曾好幾次登上日本舞踴的舞台。正因為台上的人是他們,或許才能面對此刻的意外。兩人內心應該都在想:「這傢伙到底是誰?」卻隱藏內心的動搖,繼續演戲。

三人以金髮的和尚吉三為中心,擺出歌舞伎「亮相」的姿勢。

「等等、等等,兩位請稍等一會兒。」

聽到阿久津說出的台詞,數馬發出「喔」的聲音,梨里內心也覺得訝異,至於蜻蜓只是微微動一下左邊的眉毛。

聲音很不錯。

聽起來很舒服。雖然不像是用喊的,卻非常宏亮。

面對突然出現的礙事者,小姐和少爺都叫他走開,但和尚吉三堅持不走。接著就是重頭戲的長篇台詞。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閃爍。跳入紛爭不相識,名聞遐邇乃吉三。即便血氣旺,又非太神樂,初春演劍舞,任一方受傷皆不可。」

這一串話聽起來很複雜,不過簡單地說就是自我介紹:「別打架了。我是和尚吉三喔!」這段台詞來棲說得相當糟糕。明明台詞的節奏分明,他卻像在念經一樣,完全沒有抑揚頓挫,讓聽的人感到很無力。

可是,現在不一樣。不論是速度、節奏、抑揚,任一要素都讓人聽得神清氣爽。

觀眾席也出現變化。老人家原本只是以「守護的心情」觀賞高中生演戲,此刻卻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所幸今日乃節分,爭鬥之心鬼在外,福在內三人吉三。福茶之豆與梅干,不留仇恨種。雖似除厄之台詞……」

說到這裡,他張開原本盤在胸前的雙手,這個姿勢也很沉穩且有模有樣。

「還請託付給在下!」

意思是,這場爭鬥就交給他來處理吧。

數馬望著舞台,驚訝地喃喃自語:「那傢伙真厲害。」梨里亦有同感。阿久津的聲音完全沒有緊張的痕迹,非常平穩,因此能讓看的人安心。不知他是否很熟悉舞台演出?

少爺說:「莫非您就是名聞遐邇──」

小姐接著說:「吉祥院所化出身──」(注2:◆ 仍跟隨師父修行的僧侶。)

然後,兩人異口同聲:「和尚吉三!」

節拍掌握得很好。花滿和芳受到阿久津的表現影響,台詞說得更為流暢。舞台上只要有一名演員很穩定,其他演員似乎也能夠更從容地發揮。

「非但不知名,還只是菜鳥,原是吉祥院磨味噌之小和尚弁長。」

他念到「知名(nadakai)」時,把尾音連在一起變成「Nadakee」,聽起來格外帥氣。接下來的長篇台詞也講得很流利,卻絕不單調,而且非常清晰,很容易聽辨。

「那傢伙真的很厲害。他的咬字很清楚,所以觀眾要聽懂台詞不會很困難。原來他有演戲的才能……明明是個超級大音痴。」

「咦?他是音痴?」

「沒錯,是音痴。」

「……是音痴。」

就連蜻蜓都低聲嘀咕,看來阿久津真的是公認的音痴,不過他吟詠七五調台詞的音感倒是非常傑出。

接下來的戲也進行得很順利。

三名盜賊以和尚吉三為首,結拜為義兄弟。他們拿起祠堂里的杯子,各自在自己的手臂割出小傷口,將三人的血混在一起輪流喝下去。依照和尚、少爺、小姐的順序遞過杯子之後,最後杯子再次回到和尚手中。和尚吉三說「以我為終結」,喝盡之後把杯子摔在地上打破──情節應該是這樣……

「嗯?」

金髮和尚歪著頭,露出詫異的神情。

沒打破。

杯子沒破,而是在地板上彈起來繼續滾動。接下來的台詞是「直到碎成土,兄弟三人誓言不會變」,所以杯子不破就麻煩了。梨里捏了一把冷汗,一旁的數馬則發出「啊」的驚呼。

「怎樣?發生什麼事?」

「那、那個杯子……是練慣用的塑膠杯……他們要我換成正式演出用的陶杯,可是我忘記了……」

塑膠杯?那就打不破了。梨里緊張地看看蜻蜓,蜻蜓默默搖頭,意思是:「現在已經沒辦法了,只能交給舞台上的演員隨機應變。」

和尚吉三緩緩地撿起杯子。

梨里情不自禁地發出「啊啊」的悲嘆聲,心想如果沒撿起來就好了。只要假裝杯子已經打破,若無其事地繼續演下去──這應該是當下最好的對策。

但扮演和尚的阿久津卻再次把杯子摔在地上,等於是重複同樣的動作。如果這一次打破了,或許勉強可算是安全過關……但是,塑膠杯只是發出硬質的聲音彈跳起來。

「哇!糟糕。」

發出聲音的是數馬,但梨里內心也喊了同樣的話。

彈起來的杯子滾到觀眾席,這是最糟糕的事態發展。扮演小姐吉三的花滿表情凍僵了。他雖然具有日本舞踴「名取」的資格,舞台演出的經驗豐富,不過日本舞踴並不會發生這種意外,因此他會不知所措也在所難免。扮演少爺的芳臉上雖然未顯動搖,但似乎也絞盡腦汁在思索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

負面的緊張情緒擴散開來。

舞台上的氣氛很快就感染到觀眾席,這就是舞台可怕的地方。舞台和觀眾席既是相異的世界,同時又連結在一起。如果有人笑出來,或許氣氛還好一些,但台下的老年人都緊張萬分。尤其是杯子滾落到自己腳邊的老婦人,更是縮起肩膀,明顯感到狼狽。

「喔,這可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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