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幕間

「謝謝。」

仁以正坐的姿勢,雙手放在地面深深低頭。

汗水滴落在所作板(注14:◆ 表演歌舞伎舞踴或特定場面時,鋪在舞台上的木板。)上。今天是梅雨季節里難得的好天氣,氣溫有如盛夏,但練習場沒有開冷氣。祖父有神經痛癥狀,很討厭冷氣。

「嗯,辛苦了。手部舞蹈的部分要再多琢磨,你的動作有點太小。」

「是。」

「獨白的部分進步很多。」

「謝謝。」

仁再度低頭,祖父便笑道:

「你流了好多汗。這代表你還年輕。快去喝水吧。」

「是。」

仁離開所作板,大口喝下裝在保溫瓶中的運動飲料。

今天的練習是舞蹈。

日本舞踴的動作雖然比西洋舞蹈緩慢,但有許多動作必須保持半蹲的姿勢,女舞則需要把身體不自然地扭轉,因此需要柔軟度、體乾的強度、肌力等所有要素。仁從小就不斷練習,雖然他幾乎沒有其他運動經驗,體育成績卻一直都很好,大概也是練習舞踴鍛鍊出來的。不過,他對於球類運動則比較不擅長。

一切都是累積。

沒有任何技藝是能夠一朝一夕學成的。仁出生在號稱名門的家庭,受到很大的期待。如果只是達到一般標準,無法展現更高超的技藝,周圍的人是不會接受的。因此,仁不會也不能輕忽練習。歌舞伎不是那麼簡單的世界。

「……呵。」

仁想到某件事,不禁笑出來。祖父問他:

「怎麼了?」

「對不起。我只是想到,之前學校有人說了很奇妙的話……」

「哦?你會談起朋友的事情,還真是難得。」

「他不是我朋友,我們是第一次交談。」

「是嗎?他說了什麼?」

仁拿毛巾擦汗,回答:

「他說要創立歌舞伎社。」

他半笑著這麼說,祖父則露出笑容說了聲「哦」。祖父在練習時是個嚴師,但一到休息時間,就會恢複溫和慈祥的樣子。

「他要在社團演出歌舞伎嗎?」

「是的,他似乎還想要我提供建議。想到這點,讓我忍不住笑出來。」

「哦?你不打算幫他嗎?」

「怎麼可能?」

仁在膝上折起毛巾回答:

「歌舞伎不是玩玩就能演出。」

「……也是啦。你從四歲就登上舞台,總不能和那些夥伴一樣。」

「當然,我可不想被拿來和喜歡歌舞伎的素人相提並論。」

啪!

祖父手中的扇子發出聲音。

這是準備說教的信號。仁嚇了一跳,端正姿勢。

「仁,說話要小心點,觀眾也都是素人。我們的工作就是要讓素人看得開心。」

「是,我很抱歉。」

他深深低頭,然後想到一件事。

那傢伙……是叫來棲嗎?他好像說過同樣的話,說觀眾也是素人……之類的。

「好啦,把頭抬起來。我知道你很努力,才會為了社團活動要演出歌舞伎這種想法憤怒。不過實際上也有地歌舞伎、村歌舞伎等等,其實都有各自的樂趣。」

「是。」

「把汗擦乾吧,別得到夏季感冒,八月還有演出。」

「是。能夠和祖父站在同樣的舞台上,我感到既緊張又高興。」

聽到仁這麼說,祖父開懷地笑了。

「你這個孫子還真會說話。我實在很有福氣,孫子願意這麼認真練習。」

「我雖然還不夠成熟,不過一定會繼續努力,希望將來能夠成為像祖父那樣的演員。」

「哦?你要捧殺我嗎?我還想再活久一點,哈哈哈。」

開懷大笑的祖父今年七十二歲,除了膝蓋神經痛的問題,精力非常旺盛。他當然仍舊是現役的幹部演員,並已奠定無可動搖的地位。

仁的家族屋號是「白銀屋」。

據說屋號的來源是直到兩代前,他們家族都居住在白銀町。仁在戶籍上的名字是蛯原仁,藝名則是小澤乙之助。祖父和父親年輕時也使用乙之助這個名字。

「不過,仁,你不需要以成為我這樣的演員為目標。這樣的目標毫無意義。」

「咦?」

「我和你是不同的人,個性也不一樣吧?」

「的確如此……但我希望能夠和祖父一樣,不論女形或立役都擅長,成為具有多層面的歌舞伎演員。」

「嗯,如果是這樣的願望,那也不錯……千代子,給我溫麥茶。」

祖父隔著紙門要求,仁的母親千代子便以溫柔的聲音回答:「好的。」不久應該就會送上沒有冰過的麥茶。

「我有些擔心。這麼說可能有點不妥,不過你比你父親更有天分。不僅腦筋好,動作也很俐落。」

「沒這回事。」

「你先聽我說完。你父親當然也是很好的演員,不過他大概不適合這個業界吧。現在想想,我覺得那也無可奈何。」

「……是。」

仁的父親在三十八歲時放棄當演員。對外說明的原因是生病,而這也不算謊言……不過他罹患的是心病,因此無法再站上舞台。

「他曾說了跟你一樣的話,說想要成為和我一樣的演員。但是,他沒有那麼靈巧……所以大概承受了太大的精神壓力。」

「我沒有問題。」

祖父露出有些為難的笑容點點頭。這時麥茶送來了,祖父拿起白木盤上的玻璃杯,以琥珀色的液體潤喉之後繼續說:

「你是個很靈巧的孩子,不僅如此還很努力,也理解我們家的『型』。雖然仍不算成熟,但只要不懈怠地繼續練習,身體應該就會記住……問題是在那之後。」

「……您是指……我只能按照『型』演出?」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祖父雖然立刻否定,但仁心中產生極大的不安。

歌舞伎是「型」的藝術。劇目、角色、舞踴,一切都有「型」,各個家族也有長年傳承的「型」。歌舞伎演員的個性是沿襲著「型」並以其為基礎而發揮的。

型是如此重要……但只有型,無法成為名演員。

「破型」有時是具有正面意義的用語,這是指打破──亦即破壞自己的定型。只有懂「型」的人才有辦法打破「型」;只有懂「型」的人才有辦法創造屬於自己的新「型」。破壞與創造都是藝術的泉源。

「你是繼承白銀屋血統的孩子,不會永遠是只有『型』的演員。不過,這一點是沒辦法教的。我可以教你很多『型』,但是在那之後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也就是所謂演員的個性。這是有點深奧的話題,不過你應該懂吧?」

「是的,我懂。雖然懂,可是很難。」

──身為演員的存在意義。

為什麼要當演員?為什麼要站上舞台?為什麼生存在這裡?

「若是如此輕易就明白,那也有問題。一般來說,應該會等年紀更大之後才碰到這道牆,不過你的天分太高,大概在二十歲之前就會撞上這道牆。」

仁感到背上的汗水變得冰涼。

「到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祖父苦笑著回答: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是沒辦法教的。你必須自己思考該如何越過那道牆。到時候能成為武器的,就是過去的經驗。」

「也就是過去練習的量嗎?」

「不是。」

「那是什麼樣的經驗……」

「是一切。」

祖父拿著還剩半杯麥茶的玻璃杯如此回答。

「是你過去生活中經驗的一切,是你人生的經驗值。仁,你有點太過熱衷於練習,我希望你多撥出一點時間體驗其他事情。」

圓滾滾的水滴滑落琉球玻璃杯的表面。雖然只有一滴,卻在白木盤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仁感覺這個痕迹似乎也擴散到內心深處,無意識地按住浴衣領口。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他正想問,突然驚覺到,像這樣事事都要請教師長,就已經不行了。祖父要告訴他的是,在祖父不在的地方……也就是在練習場與舞台以外,他做了什麼?培養了什麼?這才重要。

「別露出那樣的表情。」

仁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麼苦惱,但祖父苦笑著對他說:

「時間還很長。你上了高中,應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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