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幕

「你想創立歌舞伎社?」

「是的。」

這個回答伴隨著滿面笑容。

遠見抬頭看著面前的十六歲男孩,扶一下銀邊眼鏡的鏡腳。這個男生應該是他擔任導師的班級學生……但遠見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是指欣賞歌舞伎、研究歌舞伎歷史的社團?」

遠見雖然想不起學生姓名,但仍姑且繼續對話。他記得這個學生應該是坐在中間左右靠窗的位子,個子嬌小,眼睛大大的,有一張娃娃臉,即使混入女學生群中也不會太突兀,沒有特別顯著的發言或行動,但也不會過於文靜,是個很普通的學生──也因此更難記住他的名字。

「啊,我們會欣賞歌舞伎,可是不會研究歷史。嗯~也許會稍微研究一點吧?但這不會是主要活動。我想要做的不是研究。」

遠見無意識地摸摸喉嚨,他覺得這個學生的名字好像浮出到喉頭了。新學期已經來到四月下旬,在這個時期也該記住所有學生的名字。

「那麼,你想做什麼?」

「歌舞伎。」

「我不是在問這個,這一點你剛剛已經說過了。」

「簡單地說,我想要演戲。我想要自己上演歌舞伎。」

竟然是要演戲!遠見有些意外。他把正要填寫的文件收進最上層抽屜,替剛剛使用的原子筆仔細蓋上筆蓋之後,重新審視這名學生。

「不太可能吧?」

「咦?為什麼?」

學生顯得很驚愕,似乎從沒想過會被否定。

「歌舞伎是日本傳統藝能。」

「是的。」

「有好幾百年的歷史。」

「是的,大約四百年。」

「沒錯。它不是普通戲劇,高中生要演出實在太困難了。」

「嗯~?我覺得還好吧?」

學生說話時不只歪著頭,是整個上半身都隨之傾斜。他的肩膀輕碰到肌肉君,因而「喔」了一聲挪動一步。肌肉君是真人尺寸的肌肉解剖模型。雖然不知道是誰命名的,不過在遠見來到這所學校之前,它就已經在這間生物準備室里。它的夥伴骨頭君則垂著雙臂佇立在窗邊。據說肌肉君和骨頭君每晚都會說相聲,成為校園七大怪談之一。負責吐嘈的是骨頭君,負責裝傻的是肌肉君。

「我們談的是歌舞伎耶。歌舞伎不就是那個……穿著誇張的服飾、畫著誇張的舞台妝,然後虛張聲勢地說『你要是不知道,就讓我來告訴你~』之類的?」

「這是弁天小僧吧?可惜還差一點,正確台詞是:『若是不知,且聽我道來。』」

「沒錯,就是那個。」

「是的。另外,他的姿勢叫做『亮相』,不是虛張聲勢。」

「『亮相』?還有專有名詞?」

學生笑咪咪地點頭說:「是的。」遠見四十五年來都過著理組人生,對於藝術完全是門外漢,當然不懂歌舞伎,就連電影也只看紀錄片。

「還有,老師提到誇張的舞台妝,是指『臉譜』嗎?」

學生問話時還勾著肌肉君的手臂,一副友好狀。

「嗯,我好像聽過這個名詞。」

「弁天小僧不會畫『臉譜』。根據設定,他出場時是假扮成武士家的小姐,所以會畫女形的妝。」

「……是嗎?不對,等等,他不是有刺青嗎?像遠山金四郎(注2:◆ 曾任江戶城的行政司法官,日後成為時代劇題材。據說他身上有櫻吹雪的刺青,與惡徒對峙時,會脫下上衣露出刺青。)一樣。」

遠見腦中浮現模糊的畫面:男人脫下半邊衣服,露出刺青,擺出招牌姿勢喊:「還不退下!沒看到這身櫻吹雪刺青嗎?」……不對不對,這樣好像混雜了水戶黃門的劇情(注3:◆ 水戶黃門時代劇是以江戶時代水戶藩主德川光圀為原型,描述他在退隱之後帶著隨從周遊日本各地訪查。當他要揭露身分時,隨從會拿出印籠喊:「還不退下!沒看到這家徽嗎?」)。時代劇不知為何總是容易搞混。

「是的。弁天小僧脫下半邊衣服就會露出櫻花刺青,畢竟他的本行是白浪。」

「白浪?那不是燒酒的酒名?」

「不是。白浪是小偷的意思。」

「我看不出關聯性,白浪為什麼是指小偷?」

「好像是因為中國古代有名為『白浪團』之類的小偷。原始出處似乎是那裡,不過我也不太記得。」

「這樣啊。」

遠見點點頭,又扶起稍微下滑的眼鏡。

「……所以說,你應該也明白了,我完全不懂歌舞伎。」

有句格言是「無知之知」,意思是「知道自己不知道」。

這是遠見很喜歡的一句話。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首先要承認自己無知才行。身為生物老師的遠見即使不懂歌舞伎,也不算太丟臉。

「是的,我很明白老師完全不懂。」

話說回來,被一個十六歲學生一本正經地點頭認同,遠見的心情不禁有些複雜。

他輕咳一聲,補充說:「我想大多數人都半斤八兩吧?對歌舞伎有興趣的學生應該很少。這樣還能成立社團嗎?」

「我會努力募集社員。我一直希望上高中之後能從事歌舞伎活動。」

遠見聽著這個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學生充滿熱誠的發言,決定直接問他從剛剛就一直抱持的疑問:

「你為什麼想要創辦歌舞伎社?」

「嗯?因為學校沒有歌舞伎社……我就決定自己創社。」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選擇歌舞伎?」

「哦,我懂了,因為我很喜歡。」

學生回答得如此輕鬆自然,讓遠見乍聽之下也差點接受──哦,原來是因為你喜歡啊~那當然……然而他想到這裡又馬上打住。不對不對,等一下!

遠見繼續問:「我知道你喜歡歌舞伎,可是高中生應該很少人會喜歡歌舞伎吧?呃……同學,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歌舞伎?」

「老師,我叫來棲。」

遠見嚇了一跳。這個學生──來棲──似乎察覺到遠見想不起他的姓名。遠見坦白地說「對不起」。

「沒錯,來棲。呃,來棲黑悟。」

聽到姓氏之後,名字也想起來了。遠見想起這個學生常被要好的同學稱為「小黑」。來棲很開朗地回答「是的」,看來不太在意老師忘記自己的名字。

「我喜歡歌舞伎是受到祖父的影響。我從小就常常和他一起看影片。」

「原來是受到祖父的影響。不過……光是喜歡,不能創立社團……」

「咦?不行嗎?」

來棲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可是,喜歡足球的人都會進入足球社吧?喜歡動畫的人也會加入動畫研究社。大家不是都選擇自己喜歡的社團活動嗎?」

他說得也有道理,沒有理由足球可以而歌舞伎不行──只是很罕見而已。

「請讓我成立歌舞伎社!」

小巧的頭顱「咻」一聲低下來,然後又回到原位。來棲的手肘稍稍碰到肌肉君,連忙抓住它的手臂。他用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凝視遠見說‥

「我想要在這所學校招募夥伴,一起演出歌舞伎!」

來棲扶著肌肉君熱烈地提出訴求,眼睛閃閃發光地直視遠見。這孩子的視線如此直率,讓遠見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最近很少看到這種年輕人了。

現代是資訊社會,資訊泛濫到令人受不了的地步。就連已經四十多歲的遠見,面對巨浪般湧來的資訊都感到吃不消,不知該如何選擇。資訊的巨浪也同樣襲向孩子,他們的手機和電腦不斷湧入原本該在更年長之後才得到的資訊。結果他們的腦中塞滿資訊,即使沒有親身體驗也自以為早就知道而滿足。有這種傾向的學生越來越多。

「歌舞伎啊……」

「是的。」

在這樣的潮流中,來棲卻打算運用身體與腦袋進行嶄新的挑戰,更顯得難能可貴。遠見先前對來棲的評價是「沒有顯著的特色」,但現在應該修正。仔細想想也是理所當然,沒有任何一個學生是毫無特色的,只是遠見沒有好好注意到來棲罷了。他在內心自我反省,當了二十年教師仍舊不夠成熟。

對來棲而言,歌舞伎似乎是極富魅力的傳統藝能。大概就像遠見用顯微鏡觀察黏菌那樣有趣吧?黏菌能以最短路徑走出迷宮,卻少有人能夠理解其奧妙。

「你想要親身體驗歌舞伎演出,學習傳統藝能……嗎?」

「是的。」

每個人著迷的東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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