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父與子

南昌的父親已經解除隔離,回到家中,接著養病。只是每周要交一份彙報,彙報每日的活動。大姐分配在一家鐘錶廠當學徒,二姐去了市郊農場做農業工人。南昌底下的一對雙胞胎兄弟其實並未到正式分配,但寫了血書,終於獲批准,雙雙去內蒙古插隊落戶。這家的孩子,都渴望離開家庭,並非是出於政治上的立場,而是想擺脫那一股陰鬱的氣氛。這樣的情況,南昌是可協調留上海廠礦,於是便等待就業通知。妹妹們在學校里的學業日漸正常,每天上課下課。這個家庭在經過一度的打擊和混亂之後,又平靜下來,走上生活的軌道。還是大姐操持家務,她是常日班,晨起暮歸,一早一晚兩頓飯便可照應,中午由放學回家的妹妹們簡單燒煮。於是,整個白天,都是父親和南昌相守著度過。父子間雖然存著隔閡,但朝夕相處,總免不了要說話。父親的每周彙報由南昌遞交去單位,彙報完全是流水賬,幾時起床,幾時用餐,幾時就寢,結尾總是「一日無人來,一日無外」。所記不謂不如實,但卻透露出譏誚的意思。南昌向父親提出,應當誠懇些,父親謙遜地請教如何誠懇,依然是譏誚的。南昌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將「彙報」重新疊起來,走了。心裡有些惱怒,想,關我何事!下一次,父親有恙,歇在床上,請南昌代筆。南昌斟酌一時,結果還是按原樣寫下,末後也是「一日無人來,一日無外出」。再後來,父親病雖好了,可「彙報」的事情卻從此落在南昌的身上。他乾脆一氣寫好多張,臨時再標日期。就好像小學裡寫大字,趁一時興起,大楷簿一氣寫去半本,將墊紙隔在當日的作業之後,然後一日一日往後挪。老師一般從墊紙揭起,批畢即罷。也曾有被老師識破伎倆,統統批完,等於多做了作業,但老師並未從此提高警惕,加強識別,原因是老師也是懶惰的。所以在同學中,一直流行著這種作業法。父親對南昌的代筆只提過一條意見,就是字寫得不夠好,讓南昌模仿自己的筆跡。南昌這就發現父親寫一手娟秀的鋼筆字,有些像出自女性的手。而且,令他頗感驚奇地,他的字,其實也有類似父親的地方,略用心靠攏,就像了。從這點出發,南昌又注意到更多的與父親的相像:髮際正中都有一個發尖,右邊臉頰略比左邊瘦削,是由於多在左邊咀嚼,咬肌發達不一致的緣故。有時候,他聽見自己的咳聲會驚一跳,以為是父親在咳嗽。甚至於,洗過臉永遠絞不千毛巾,任毛巾水滴不止這一個習慣。這些發現使他感到驚慌,他有意識地修正自己的習慣,可是,卻越來越經常地聽到大姐的數落:父子倆一樣的毛病!碗里的飯沒有吃乾淨,腳汗漚爛襪底和鞋墊,衣領上的腦油氣味,洗過手臉,還是絞不幹毛巾——大姐把這一對父子當成孩子似地管教,她正當談婚論嫁的年齡,看起來卻像一個養兒育女的女人。沒有人追求她,她似也沒這方面的要求。她就像那類跳過青春時期直接進入成年的女人,在她們身上,感情和情慾全單純為一種,母愛的責任。有一回,父親忽對南昌說:你們終是要離開我的,只有你大姐會留在我身邊。父親流露出的依戀,令南昌很覺難堪,他支吾著找了個借口,立刻走開去了。

大姐的師傅,一個鐘錶匠出身的機械師,為表示對徒弟的關心,例行公事前來家訪。他帶著詫異的心情走進公寓,他沒想到這名吃苦耐勞,形狀如同勞動大姐的女徒弟竟是住在鋼窗蠟地的住宅內。當然,以他的經驗,一眼看出打蠟地板上的水跡,白木傢具上釘著公家的名牌,房間內充斥著蔥蒜的辛辣氣味。這家的人也同樣感到驚訝,一名產業工人竟然如此風範:毛料褲燙出筆直的褲縫,白皙的窄臉上架著金絲邊眼鏡,頭上打著髮蠟,光可鑒人,而且,他和父親有著相同的愛好,就是養鳥。這次家訪之後,師傅又上門一次,送給父親一隻開了舌的八哥。自此,父親就常對了籠中鳥教說:你好。父親教說「你好」的聲音很溫柔,而且帶幾分稚氣。南昌聽了不由難過,父親似乎變成了孩子,需要他的憐惜,其實是他長大了。有一回,他翻箱倒櫃找一件上裝,找得火起。父親也隨著他忙活,不時遞過一件,接過來看看不是,又丟開。他看見父親的眼睛,竟然有奉迎之色,於是歇下手不找了,心想丟就丟了吧。不料大姐下班回家卻提著這件洗白了的軍裝,原來是晾曬在窗外掉下去,被人拾起放在信箱上失物招領。他要是出門去陳卓然那裡,這些日子,他的朋友只剩一個陳卓然,他在陳卓然那裡待得忘記時間,回家晚了,便會看見父親房間亮著燈。他很想進去說一聲「我回來了」,卻是沒進去,只是重了手腳,咳嗽著,表示人已回來。果然,不一會兒,燈就熄了。就這樣,瑣細之間,父子間養成了一些尷尬又酸楚的親情。

這是一個少有的溫馨時期,在他們家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似乎是,事情已經壞到頭,反而局勢明朗,所以,就也安全了。有主張的大孩子都離了家,只剩下幾個人事不省的,晚飯桌上,半懂不懂地說些外面的世道,很引人發笑。有一個星期天,父親甚至攜全家去了一趟動物園。對於這個常年處於動蕩不安中的家庭,是破天荒的出行。在北京時,南昌有過幾次遊玩,都是隨父親的公務員,後來就是跟隨學校組織的活動。所以,這一次活動就顯得很隆重。日前,大姐就準備了水果糕點,一早起來又將開水沖滿幾個軍用水壺。水壺分給各人攜帶,食品裝一個草籃,由她提了。父親建議帶上望遠鏡,但不知抄家有沒有抄走,柜子里找了一陣,竟然還在,就由南昌拿著。父親告訴說,這架望遠鏡是在蘇聯買的,在莫斯科時,他和他們的母親常常看歌劇和芭蕾。為避免一家人出門招人眼目,大姐讓兩個小的先結伴走,其次是南昌和父親,大姐壓陣,也是負責關門關窗的緣故。他們三批人在公共汽車站聚合,依然裝成不相十的陌生人,互不搭訕,只用眼睛看來看去,生怕走散。一直到各自買了門票,走進公園,大姐喊了一聲,就像集合令,看走在最前面兩個小的轉身飛奔過來,南昌都有些興奮起來。他們一家團成一堆,走在公園的甬道。又是深秋,樹葉已經凋零,裸露出粗壯的樹榦,樹身上的白與褐的斑紋顯得分外明目,枝權有力地劃在藍天,也是明目的。他們真的像一家人,本來就是嘛!他們這一團人又鬆散開,妹妹們跑去看路標,然後跑回來報告,哪條路通往哪裡:猴山,熊山,孔雀館,水族館……動物的腥臭已可嗅見,那些受歡迎的動物前的路徑幾乎是簇擁著,多是闔家出遊。大時代的夾縫裡,小民的快樂從不曾湮滅過。

中午,在公園餐廳吃飯。偌大個餐廳,擠挨著無數張方桌和圓桌,菜碟與湯盆在人頭上傳遞,四處是叫喊點菜催促上菜的聲浪。因為人多,是不是一夥的都拼擠一張桌,就這樣,還排起長隊。和他們一家拼桌的是幾個東北人,出差來上海,很豪爽地將啤酒斟在大碗里,還請父親同飲。大爺——他們這麼稱父親,兩個妹妹就直笑,大爺,干一碗吧,也是有緣。父親競也喝了幾口,然後將碗傳給南昌。他們這才看見南昌,稱他兄弟——兄弟,和大哥干一碗!聊天問,知道他們是長春汽車廠的技工,大姐便也代表全家報出身份:鍾廠的學徒工。他們全是第一次來上海,對這城市有著無限的好奇。他們問為什麼公共汽車停靠站時售票員要奮力拍打車壁,又問半兩糧票能買到什麼?菜為什麼都是甜的?一進口,後腦勺就發麻。但這一切他們都能接受,唯一的意見是不該把孩子叫成「小人」,因「小人」指的是卑鄙之徒,不可用來蔑稱孩子。北地的方言自有風趣,人又是熱心腸,再加喝了酒,飯桌上的氣氛甚是高漲。飯畢出來,都有些不舍,握一陣手方才告別。午後的太陽暖和許多,又是飯飽,父親就有些懶散,意興略有消沉。於是,南昌陪著在樹下長椅打盹,大姐帶妹妹們看一種名叫「山魈」的奇異動物。父親小寐一陣,睜開眼睛,只看見南昌一人在身邊,便問那幾個去了哪裡。父親的眼睛裡忽流露出驚懼,停了一下,他給南昌說了一段舊聞。說是在南京動物園的熊山,一個父親將兒子騎坐在頸上看熊,不料孩子一個前傾,父親來不及握住小腳,已經落下熊山,三頭大熊蹣跚過來,從容不迫地將小孩子分吃了。煌煌的日頭下,南昌竟打了個寒噤。前邊有幾個黑點迎著他們過來,是大姐和兩個妹妹,不等她們到跟前,南昌就站起身說:回去!帶著通常的高潮過去之後闌珊的人意,他們走上了歸途。和來時一樣,在公園門口他們便裝作陌路人,暗中相跟排隊等車。上車時,父親第一下沒邁上踏腳,南昌在父親的臂肘託了一把,心裡一驚,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父親的身體。雖然是隔了幾重衣服,他依然能感覺出父親的身體:骨骼,肌肉,以及在這之下已趨衰落的活力。一路上,南昌的身體變得緊張,為防止再接觸到父親,他極力收縮手腳。可是偏偏車很擠。父親坐到一個座位,他站在父親旁邊,後面的人總是將他朝前推,於是,他的膝,肚腹,甚至於胸,就不停地貼到父親身上。他想抵抗,可是不止是人擠,車還在激烈地晃蕩。他抵抗不了,乾脆放棄,順從人群的推擁。這時,他嗅到了父親的體味。有一些灰塵的氣味,有一些油脂的氣味,有些樟腦的氣味,還有些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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