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向皖南

中學初高中總共六屆畢業生,在各種各樣的猜測與傳言中度日,茫然不知所終,不料這一年的下半年,終於要動了。其時,家中老大已從汽車配件廠定點技校分去嘉定的工廠上班,其餘三個都面臨分配。老二和老三阿明各是高三與初三,阿援初二,分配的政策,是工農遠近搭配。母親的態度很明確,年長的總是讓年幼的,所以,老二「農」,老三「工」,阿援呢,是女孩子,總歸好辦,大不了養她,娘家養了婆家養。母親在阿明學校家長會上表示,上面的和下面的都可以務農,總之,阿明要留上海。多子女的家庭,愛就是這麼公然的偏倚,而各人自領地位,亦覺自然而然。家中向來是母親專權,無民主可言。阿明的那一場未遂的反抗,早已被大革命的風暴沖刷得不留痕迹,母親的時代偏激症則演化為極端的保守主義,所有的教條都脫胎現實,她就是要把這窩兒女安頓好,最大限度地使用政策里的優惠。她又是學統計的,懂得事物里的量和量的分配。於是,老二等著去農場,不知是崇明,黃山,還是蘇北大豐,倒是老三先接到通知,分在城建公司,做一名建築工人,其實就是泥瓦匠。父母很高興,親戚鄰里都發了糖。接著,老二的喜報也敲鑼打鼓送上門來,去的是安徽黃山茶林場。也是命運捉弄人,阿明上班僅兩個月,公司便承接小三線工程,開往安徽皖南,比老二的黃山還更向北。這樣,剛送走老二,又要送老三。雖然終是屬上海的單位,尚可引以安慰,但目下卻要離去,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就像那年阿明「出走」的時候,母親又病倒了,這樣烈性子的人都有脆弱的一面。父親在母親多年的強政之下,已經變成一個無能的人,而且學會了逃避。他回家來說一句:有什麼要做的嗎?轉眼間就不見了人影,到弄堂里下棋或是閑話。阿明的行李是由阿援收拾的,用配給證買蚊帳、旅行箱、毛毯,拆洗被褥,趕織了厚毛線衣褲,在火油箱里裝了餅乾糖果卷面,炒了五斤炒麥粉,碾了芝麻核桃拌上,又到弄口水果店問人要了草繩作打包用。

托送行李的前夜,兄妹倆將幾件行李捆紮停當,出去到後門口,練習騎黃魚車。黃魚車也是向弄口水果店裡借來的,為明日送行李用。阿明仗著會騎自行車先騎上去,不料三輪和兩輪完全不同,都走不成直線。倒是阿援事先沒騎過什麼車的,蹬上就會,一溜煙地騎走。阿明跟著追了幾步,拉住車架,一躍身坐上了。阿援放緩了速度,在陸家浜路上悠然騎著。從背後看阿援賣力蹬車的樣子,小時候的活潑勁又回來了。阿明自己也好像回到了幼年時光,在交通公園裡,母親租一架小三輪車讓兄妹倆騎,阿明和阿援輪流做車夫和乘客。現在,他們都大了,而且變樣了。馬路上很安靜,路燈寂寂地照著,阿援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什麼,聲音清脆。阿明心裡有些傷感,卻是令他覺得高興的。看著他們的影子一會兒從樹蔭里出來,一會兒又沒人樹蔭,好像在畫境里行走。

阿援騎了一段,又換給阿明騎,歪歪扭扭騎了回來,將黃魚車在後門口停好,鎖在一根落水管上,這才放心進門。卻見母親站在房門口,兩人都一驚。母親放阿援過去了,讓阿明到她房間去。父親已睡在床上,半卧在被窩裡。母親躺了多日,這時卻起來,身上還帶著一股被窩的捂熟氣,暖和且不潔。母親頭髮蓬亂,臉睡得浮腫,在燈光下叫阿明害怕。母親說:我曉得你心裡很開心。阿明的心思有些被說中,惶悚著。母親接著說:你早就想走,早幾年,就吵著要去住讀,好,現在逞你的願了!阿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低下了頭,像是不屈服,又像是承認,母親更加惱怒:你恨這個家,你看不起你父親,我,還有你的兄弟——阿明抬起頭,想說不是,可母親根本不容他說話: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養你那麼大,落得個遭你恨,來不及地要走出去,和我們斷親緣!母親哭起來,阿明又急又怕,想要辯解,又想要安撫母親,他求助地看看父親,父親卻好像睡著了,停了一下,結果是返身走了出來。

餘下的兩天,阿明基本不在家裡呆,忙著和同學告別,收進一堆筆記本,上面寫著各式贈言。最後的那個下午,他還到工程隊里去看了看,結果被留下討論宣傳事項,還在新出的壁報上畫了幅題圖,在食堂吃了飯,晚上九點才回家。父親母親都已經睡了,阿援責怪地看他一眼,沒說什麼,也睡覺去了。看起來,他真的很像母親說的,他看不起全家人,而全家人心生怨艾。第二天早起,阿明到公司集合,乘大客車往火車站。進站才看見,全家人,除了遠在黃山的二哥,都立在站台上。此時,阿明不由眼裡一熱。身在人海人山之中,還是眼前這一小叢人是與自己親的,親到都沒有願望去了解彼此。母親倒十分平靜,對阿明即將開始的旅行流露出興趣,問路經什麼地方,幾時可抵達安徽,很天真地告訴說,火車上會供應蓋澆飯。車開動時,阿明看著越來越遠的親人,終於消失,然後,水泥的月台也截止了。火車開過一片盤桓交互的鐵軌,終於進入曠野。阿明忽然想到母親在他記憶中,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乘過長途火車,那一晚失態痛哭的樣子義出現眼前。阿明當然不會懂得這痛哭中的種種失意,只是心生憐惜,不止是對母親,還是對他從小生活周圍,各樣的人與事。

阿明去皖南的時候,陳卓然在滬東一家造船廠上了班,南昌則前途未定。阿明去了不久,就給他們來信。信中說,工程駐地是在山區,距鐵路線六卜公里,先遣隊伍已建起一些簡陋的平房,兀立於起伏的丘陵之中;四下里是他不辨識的樹種,低矮地伏在地面,雜蕪得很;但兀然間,會有一株或是二株也是不辨識的樹獨自立起,樹冠不大,樹身細高,有些像火炬;當汽車上下左右盤旋,它便在視野里進來出去,留連久久,看起來,寂寥得很。下一封信里,已得知樹名,那低矮的是野茶樹,單獨兀立的,則為柏樹;可是又出來一種無名的花,細莖,長蕊,紫色,間在野茶樹里,不仔細幾乎看不出來;還有水塘里的針似的小魚,洗衣時會從指縫穿梭。再下封信告之的是鳥,亦是無名,只聽得一片繁鬧的啁啾,也是要細聽,就聽得出高低曲直,其實各有擔當。然後,松鼠,野兔,獾,也出場了,又有一隻果子狸,被他們圍追堵截,一直逼進糞坑,再從糞坑中撈起,剝皮烹煮,一頓饕餮。第五封信開始從自然風光走人人文,介紹離他們最近的鎮市名叫梅街,並無一樹梅,不知此名源於何時何物;與這風流的名字不相符合的,是這鎮市的古樸,闊大高聳的山牆,頂著斜平的黑瓦,木樑和木柱結構成框架,簡約疏朗,是國畫中的水墨格調;街道石板砌地,因氣候潮潤,石縫問嵌有青苔,而一旦日朗風清,那青便歸於黑黛,是橫鋪的水墨。

陳卓然看阿明的信,常有身臨其境感,他十分驚訝阿明的表達,何其暢快淋漓。去了皖南,阿明似乎煥然一新。此時回想,阿明其實一直是抑鬱的,只是溫和的天性,才不使這抑鬱變得尖銳,就像南昌,不僅傷人,更要傷已。而他,陳卓然,似乎剛來臨這抑鬱期,就是在進人工廠的日子裡。陰沉的巨大的車間,嗆鼻的機油味,飛轉的車床,金屬與金屬咬合摩擦的銳聲,四濺出雪亮的鐵屑……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硬度,熱度,強度運動著的一股粗獷兇悍的力量。陳卓然感覺置身在一個危險的處境,完全不可由人力左右。這就是無產階級的世界。他曾經在書本上無數遍的學習和認識,激情澎湃,可當這世界不期然間來到近處時,他被震懾住了。阿明的世界卻是柔軟的,明麗的,開闊的。在給阿明的回信中,他也描繪他的新環境——車間,他竟然把車間寫得氣勢磅礴,將自己都鼓動起來。可是第二天上班,一走進那鐵灰色,轟鳴著的空間,頭頂走著行車,穹隆便無限的高,人則小成蟲蟻一般,他的心情又低沉下來。他想,他其實不是對思想有熱情,而是對詩有熱情,阿明也是,他們都是詩人。現在,阿明到了合乎他氣質的地方,皖南,發揚出了詩情。而他,卻在了一個相抵觸的環境里。陳卓然比其他人,比如南昌和阿明更成熟,他天乍有理性的能力,所以,他的低沉期也是在更為理性的情形上發生。前期所進行的知識準備都在這一刻里與他為難,構成困境。他的向來冷靜的感性其實積蓄起極大的能量,此時一擁而上對抗理性,他的抑鬱期就有相當的威脅力。誰能與他抗衡,因而來拯救他?陳卓然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那一節,克利斯朵夫終於離開德國,乘上駛往法國的火車,他向前方伸出手,說:巴黎,救救我,救救我的思想!此時,想到這一節,陳卓然熱淚盈眶。他給阿明寫信,南於自恃,也是由於深知阿明幫不了他,他不便於流露軟弱,而是以剖析的方式來說明自己的狀況。於是,無意中,他便自己在解釋自己,說服自己,也就是拯救自己。在信中,他將自己定位成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然而,阿明信上描繪的那個質樸單純的世界,有著無限的溫情,潤澤著他的思想。阿明和他是如此不同,他似乎一直保持著孩童的懵懂,對周遭事物無知無覺,這又不是渾噩,而是,自成天地。他並不知道,其時他正處於歷史的重要事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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