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邂逅

阿明騎著「老坦克」,在北區一所高校的校園裡徜徉,深秋時分,車輪從落葉上軋過去,「枯滋」的響。校園裡有一種寧靜的荒蕪,天地很高遠。阿明面前出現一個人,一個青年,他對阿明說:你好!阿明遲疑了一下,回答說:你好!心想並不認識他,可青年坦然的態度卻使他感到自然。他們並肩騎了一段,青年告訴道這所學校創辦的時間,前身為何,經歷幾番變遷,那條校河又叫什麼名字,來自怎樣的典故。阿明很恭敬地聽著,有幾回側目打量青年,見他從額至鼻樑,又至下頜的線條十分鮮明挺拔,有些歐式人種的意思,膚色黧黑,髮式是平頭,穿一件軍上衣,藍卡其的寬腳褲口底下,是一雙手納底黑布面的圓口鞋。這身裝束有些特別,阿明是個不領世事的人,但也敏感到青年是屬於另一種階層。青年也在看阿明,目光卻要大膽得多,他說:我看你在這裡逛了很久,是找人嗎?阿明紅了臉,他羞澀的樣子很叫青年喜歡,他主動上前搭訕,就是看他有一股純凈的氣息,好像從世外來的。他正準備放棄他的問題,阿明卻鎮定下來,他雖羞怯,但決不失大方。他坦言說,確實在找人,不過,他已經沒了信心,所以只是有當無的找。青年問他找的人姓甚名誰,是否確在這所學校,哪一個科系。阿明笑了,說就是這些不清楚,所以才找不到呢!青年也笑了,覺得眼前這個孩子——他應該稱他什麼呢?他個子不小,態度也算得上老成,可就是稱不上青年,卻又不是少年了,所以權且籠統地叫作孩子吧——這孩子真的很有趣。青年很願意幫助這孩子,就讓提供更多的線索。於是,阿明同青年講述起王校長這個人,然而,他簡直語不成句。他一旦開口講述,王校長就變得模糊起來,他怎麼也說不到要點上。這是他第一次將王校長與外人道,而且是一個陌生人。也許正是陌生人,他才有勇氣提王校長。他不相信有人能夠明白,弄不巧還會以為他在瞎說,而陌生人,管他信不信,陌生人就像是虛空茫然。這個陌生人,很耐心地聽著阿明語焉不詳的敘述,這使阿明很感激,也更慚愧了。他的敘述如此蹩腳,連他自己都懷疑了:真有王校長其人嗎?青年沉吟一時,沒有繼續追問王校長——為此,阿明又心生感激,青年沉吟了一時,說,真是奇妙的經歷。兩人相視一眼,繼續向前去,之後,再沒說找人的話題,阿明就此結束尋找王校長,認識了一個新朋友。阿明知道青年並不是這所高校的大學生,而是和他一樣,來自中學,但是高中三年級生,他的名字叫陳卓然。

陳卓然將南昌帶入小老大的客廳,自己則引退了。他去了哪裡?他又回到了書堆里。前面不是說過,陳卓然在大學裡有朋友,他的大朋友們從學校圖書館裡搬運出許多書,提供給他。這些書非常雜,除去他熱衷閱讀的文學,哲學,政經類的書籍外,還有物理,化學,工程,電氣,醫學……總之,拿到什麼是什麼。他一頭扎進雜七雜八的閱讀中,說實在,這讓他頭腦很混亂。他呢,索性停止思想,吃進什麼算什麼。所以,這一段亂讀書的日子又是一段休憩的日子,思想休憩。勿管是什麼書,拿起來就從頭讀到尾,不求甚解,只是一行行的字進入眼瞼。這些孤立的字由句法的邏輯關係而聯絡起來,自然傳達出某一種意義,究竟是什麼意義呢?字面上的陳卓然都懂,底下的似乎全不懂,可這並無大礙。他就像一台閱讀機器,只是機械地運作著。

有時候,他讀過的東西就像是沒有讀,所有的東西都漏走了。可有時候,甚至有幾次是在睡夢裡,突然無比清明地浮現出一行字句,簡直可以用「敲」這個動作,敲響了他的記憶。而且,那些雜七雜八的字句忽然由於某一個共同點,並列在了一起。比如「費希特繼承康德,謝林繼承費希特,黑格爾繼承謝林」這一句話,牽出了下面的一句話「雅弗的兒子是歌篾、瑪各、瑪代、雅完、士巴、米設、提拉;歌篾的兒子是亞實基拿、利法、陀迦瑪;雅完的兒子是以利沙、他施、基提、多單」。比如「N表示正整數全體和零,z表示整數環,R表示實數域,C為複數域,H為四元數體」,和「由大三度與完全五度構成的叫大三和弦,由小三度與完全五度構成的叫小三和弦,由大三度與增五度構成的叫增三和弦,由小三度與減五度構成的叫減三和弦」。最奇特的並列是「為30—35歲的女性個體。頭骨骨質細緻。面部較低狹,上面高為68.5毫米;顴骨狹小,右側顴骨寬24毫米;眼眶不高,鼻孔較狹」,和「伏倫斯基發現她臉上有一股被壓抑著的生氣,從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櫻唇中掠過,彷彿她身上洋溢著過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從眼睛的閃光里,忽而從微笑中透露出來」。這些字句壅塞在他的印象里,解散再重新組合。

有一度,他得到一本詹姆斯?希格斯寫的《賦格曲》,他從來沒有學習過音樂,所知道的交響曲就是廣播里播送過的一支《紅旗頌》,或者樣板戲芭蕾舞劇的伴奏音樂,他都不曾在現場目睹過交響樂隊。五線譜也是不識的。可是單是讀那書上的文字,他也產生出奇異的興趣。這些文字,描述出一種相當嚴格的紀律:「在主題內,唯一適當的轉調是主題與屬調之間的轉調」:「需要這個一般限制的理由,是當主題在不同的音域作賦格式的處理時,如果不加限制,就會使諸聲部在它們方便的音域之外進行」:「通常,插句最好是從它前面的主題、對題或任何自由填充的聲部中選取動機而構成的」:「注意,當主題開始由一個內聲部導入時,對題便可以獲得運用它的兩重關係的機會,就是說對題可在主題的上方及下方都出現」——他完全沒有這些概念:「主題」,「屬調」,「音域」,「對題」,等等,他可能全都領會錯了。他想起天文學的星座:「天鴿座,南天星座之一。中心位置,赤經5時50分,赤緯-35°。a星是3等星,和大犬a星、小犬a星同在一直線上。座內有亮於4等的星七顆」:「北極星,雙星,也是變星(星等從1.97等變到2.12等),離它18"處,還有一顆9等星,故北極星是南三顆星構成的聚星,離地球約400光年」:「北斗星,在北天排列成斗(或杓)形的七顆亮星。它們是北斗一(天樞),北斗二(天璇),北斗三(天璣),北斗四(天權),北斗五(玉衡),北斗六(開陽),北斗七(搖光或作瑤光),北斗一到北斗四叫『斗魁』,又名『璇璣』,北斗五到北斗七叫『斗杓』,即『斗柄』,北斗二和北斗一的聯線,延長約五倍處,可找到北極星」——這又讓他想起分子結構,都是向他暗示出一個秩序井然的空間。

再有一度,他迷上了養蠶,當然也是在書面上——催青,收蟻,眠前除沙,提青,眠中處理,移蠶下地,上簇,最後采繭。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他聯想的是司馬遷《史記》里的「刺客列傳」:「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其後四十餘年而軹有聶政之事」「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柯之事」。緊接下去,更新世的冰河時代浮起來了——「這一時代大約持續了二百五十萬年,結束於一萬年前左右。這是一個氣候大幅度變化的時期,所有的大陸都經歷了頻繁的變動……在武木冰期,水被凍結成大冰原……魏克塞爾冰期和威斯康星冰期的冰原,使海水的水位降低很多,以至出現了一些陸橋,把大部分大陸塊和許多孤立的島嶼連接成一個單一的大陸。」他的頭腦被壅塞和擠壓,忽而遼闊曠遠,忽而又進入極狹小的一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休憩的思想又漸漸復甦,蠢蠢欲動,就在這些大和小,遠和近中梭行,因為沒有受過訓練反而自南無節度,顯得很有彈性,然而,卻也迷失方向。他陷入茫然。

原本,陳卓然是個對事物有著穩定看法的人,他瀆書,學習,認識各種人和社會,都在順利地加固著他的穩定性,包括他曾在拘留所里度過的數十日時間,全是依著順時針方向發展。就這樣,他長成一個有信念的青年。可是,如今,這些無系統無章法的閱讀,將他思想的完整性打碎了,他甚至感到了虛無。他曾有一次,隨大朋友們去到圖書館在近郊的一個大書庫。林立的書架將光線遮暗,空氣中布著一層氤氳,是由潮氣,灰塵,紙張的碎屑,還有蠹蟲混合而成,它使暗沉的光具有流動的性質,產生輕微的悸動。假如你去過原始森林,就會有一些些聯想。陳卓然在書的狹縫中走動,閱讀和思想物化成具體可觸摸的存在,可事情卻更抽象了。如此龐雜,繁複,莫衷一是的世界全歸為於一種符號——文字,文字幾乎成為密碼。陳卓然懷疑自己能否真正了解這些文字,或者說他了解的是否是文字的本義。他感覺到,有另一個世界,在他的認識之外存在,咫尺天涯,他走不入它。它是那樣一個龐然大物,他找不到一點點接近它的路徑。他像阿拉伯神話里的四十大盜,對了山壁喊:大豆,開門;燕麥,開門;玉米,開門;葫蘆,開門,喊遍天下糧倉,大山巋然不動。其實呢,那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物種:芝麻。芝麻,開門,山壁應聲開門,只有阿里巴巴知道。

就這樣,世界在變形——就像數學裡的拓撲,無限維空間,假如陳卓然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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