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獄友」

以後的兩日,阿明被移到一間教室。教室完全搬空了,牆上卻還留著黑板,一張地鋪從黑板對面的牆腳直鋪到三分之一處。一排朝南的窗戶雖也都釘死,可到底擋不住陽光。即便是夜晚,也都半明著。有專人給他送飯,帶他如廁。那人顯然就在附近,阿明聽得見說話和走動的聲音,這樣,阿明就不那麼孤寂,處境也像是略明了了一些。更不期然的是。到第三日的晚上,這間「囚室」里,竟又來了一個人。

月光照耀中,那人悄然入門,先在門邊立一會兒,然後挪到鋪前,脫了鞋上鋪。教室里的燈拆走了,鋪這邊正是黑影地,兩人對了臉互相望望,都只見模糊的大概,各自在鋪的兩頭,拉開被窩躺下了。第二日天亮,阿明睜開眼睛,一側頭,那新來的正看他。晨曦里,兩人對視一陣,一個發現另一個是個孩子,一個發現另一個是個老頭。在阿明的年紀,所謂老頭亦不過是四十來歲,甚至更年輕。老頭問道:早上幾時起床?幾時上廁所?一日吃幾餐飯,又幾時開飯?阿明看他很有紀律性的樣子,好像對這樣禁閉的日子有過經驗,按自己的理解回答了他。過了一時,果然有人敲門了。這邊一老一小就穿衣起來,隨來人洗漱如廁。老頭注意到阿明赤了一隻腳,一高一低地走路,問他鞋到哪裡去了,阿明說來時就掉了。老頭「哦」了一聲,等人送飯來,就向那人要求給阿明一雙鞋。那人不搭理,兀自出門去,不料老頭大聲喝道:日內瓦公約,日內瓦公約你曉得不曉得!阿明和那人都唬了一跳。那人停住腳步,看了老頭,表情開始猶豫起來,這其實也是個孩子。停了一會,復又退出去。阿明心跳著問老頭:什麼是日內瓦公約?老頭說:關於戰俘待遇的國際公約協定。阿明說:他們不會知道的。老頭狡黠地映映眼,說:不知道才唬得住!果然,收飯碗時,帶來了一雙鞋,扔在地上,老頭又朝阿(目夾)(目夾)眼。

老頭長了一張棗核臉,疏眉淡眼,有些頑童似的神情,這就使這張臉生動起來了。自一早從鋪上起來後,老頭就再沒上鋪,而是雙手抱膝端正坐在鋪邊。在他來之前,阿明都是躺在鋪上度過的,沒有人干涉他,也是因為缺一隻鞋。現在他就坐到了老頭身邊,兩人規矩坐著。老頭問他:你是什麼人?阿明不知該怎麼回答,於是反問道:你是什麼人?老頭悄了聲息說出三個字:走資派。他的頑童神情使這回答變得好笑。坐了一會兒,阿明說:可以躺下,他們不管的。老頭卻不同意,說還是坐著好,讓他也坐著。阿明無奈,繼續與老頭並肩坐著。老頭說:我們應該自覺遵守制度。什麼制度啊,囚禁的制度?阿明流露出不滿,他們這麼坐著,囚禁變得更正式了。老頭卻說:不,是生活的制度。阿明這就有些好奇了,向老頭請教「生活的制度」是什麼意思。老頭回答:晨鐘暮鼓,三餐一宿。阿明嫌太簡單,老頭說:簡單,你卻做不到。阿明辯解:不是做不到,而是不需要。老頭又不同意了,怎麼不需要?很需要。阿明說至少在目下的境地不需要,既不上學,又不勞動。老頭說:我們是停止了活動,可是,時間,空間都還在運行,我們要合上它們的腳步。阿明有些迷糊:怎麼合上腳步?老頭繼續說:所以,我們需要創造出一些儀式,比如起床,就是告訴自己,白晝開始了;睡覺呢,則是進入夜晚了——正說著,門上敲了幾下,於是——吃午飯,自晝過去一半了。就此打住。

老頭姓王,於一九一九年出生於滬上一戶工商家庭,曾留學美國,攻讀數學,回國後在中學任教,後任校長。自文化革命開始,他一度被打倒,一度被解放,再被打倒,然後,就被帶來此處。這些是他與阿明「交流案情」時告知的。對了王校長的「罪行」,阿明不免感到慚愧了,他什麼都來不及做,忽然就落到這麼一個境地,他都覺得對不起王校長,他有什麼資格與王校長同囚一室?現在,他已經開始崇拜王校長了。阿明不禁更加感到糊塗,他被他們抓到這裡,和成就卓著的王校長一起,究竟是為什麼呢?王校長安慰道:不要著急,讓我們一起來解這道題吧,我考慮,可以用約分的方法——年齡,不一樣,除不盡,排除;身份,你是學生,我是老師,除不盡,排除;家庭出身,我是工商,你是職員,也除不盡,排除;政治面貌,你是紅衛兵——阿明插言道:我只是一個畫匠——就叫宣傳員吧,王校長說,我是走資派,還是除不盡,排除;婚姻狀況,你未婚,我已婚並育有一兒一女,再排除——王校長笑了,只剩下一個公約數,性別,我與你都是男性。這一回,阿明也笑了,這是他閃禁在此之後第一次笑。忽然間,王校長直起了身子,向阿明問道:剛才你說你是什麼,畫匠?阿明不由緊張起來,不曉得王校長有什麼新發現。王校長沉吟著,慢慢說道:阿明,你有沒有看過一個電影,叫做《中鋒在黎明前死去》。阿明怔忡著點點頭,不曉得這與他們的處境有什麼關係。王校長沉思道:你看,那個收藏家,收藏了芭蕾舞演員,足球明星,還有數學家……我就是那個數學家,你呢,是芭蕾舞演員,哦不,你是那個足球中鋒——這就是我們的公約數,我們都是天才!阿明立刻起來反對:我算什麼天才!你當然算!王校長熱情地握住他的手,這情形不知怎麼讓阿明想到阿援,幼年的阿援,他有些難為情地抽回手,心裡卻很感動。王校長繼續他的思路:我們被收藏起來,收藏起來做什麼呢?王校長的推理再一次遇到障礙,進行不下去了。可他並不放棄已有的成果,認定「天才」就是他們的公約數。然而,自此,他們開始了一個新的話題,就是數學。

數學是什麼?阿明問王校長,王校長臉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變成一個頑童,老頑童。他反詰:繪畫是什麼?阿明紅了臉:我哪能知道,我不過是瞎域。王校長並不放過:瞎畫也是畫,換一個問法好了,怎麼瞎畫的?阿明臉更紅了:塗塗抹抹。塗抹什麼呢?王校長耐心地問。人啊,物啊,阿明說。王校長接著問:這些人和物都是你看見並且認識的?當然不全是,阿明窮於應付了。王校長並不罷休:那你是怎麼知道它們的樣子的?阿明簡直要哭出來了:這總知道的,世界上的人和物大致都差不多,沒看見這個也看見過那個。好!王校長擊一下掌,通過了。很好,就是說,繪畫是用筆和顏色把你看見的事物的形狀描畫在紙上,大概差不多吧!阿明基本同意。有一點數學和繪畫相像,王校長說,也是要描繪事物的形,但數學描繪的事物卻不像你們描繪的那麼具體,而是抽象的,所以我們的工具也是抽象的,就是「數」,總起來說,數學就是「數」和「形」。這一回輪到阿明發問了:你們的「形」和我們的「形」。也就是你們描繪的事物和我們描繪的事物有沒有聯繫?王校長很歡迎阿明的問題,他笑得幾乎稱得上燦爛:最初的時候,我說的最初是幾千年之前,古埃及的時候,應是有些關係的,「幾何」的概念就是來自尼羅河泛濫,計算漲水退水,清理河道的工作,但是發展到後來,就離現實遠去,越來越沒聯繫了。阿明再追問:那麼它的描繪是在什麼地方進行——阿明發現提問變得有難度了,他也學王校長,用比喻的說法——我們的繪畫是在紙或者畫布,哪怕是一面牆,總歸有個地方——王校長幫他說出了這個意思:載體,你說的是「載體」?阿明同意。思維,王校長回答說。阿明感到了茫然。王校長興奮起來:思維其實也是具體的,舉個例子,古希臘有個數學家,也是哲學家,芝諾,他有一個著名的悖論,他說阿基利斯追不上烏龜,只需要一點小小的條件,就是讓那烏龜先開步走那麼一小點路。阿明也興奮起來:這話怎麼說?阿基利斯只跨一大步就夠烏龜爬老半天!王校長站起來:我們必須從實際中脫離,站在邏輯的空間里。阿明也站起來了:好,你說!王校長就說:你聽好,開始,烏龜爬出一小程,阿基利斯舉步,烏龜已經在跑第二程了。阿明笑了:可是阿基利斯的一步抵得烏龜無數步呢!王校長笑得更快樂了:無論他速度多快,他總是跑在中途,跑過一半,再跑過下一半的一半,永遠是在中途,而烏龜已經開始下一程了。阿明說:你在講什麼呀!王校長說:我就在講這個!

王校長走到黑板前,拾起半根粉筆,畫一條橫線:阿基利斯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處劃一點——阿基利斯再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處再劃一點——阿基利斯又跑到一半——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處一點——這是永無止境,阿基利斯永遠是要先抵達一半,再到終點。這一回阿明清楚了,他很有把握地在線底下劃一道:這條線全長多少?王校長說:你又落到現實的窠臼,不是說,這是另一個「載體」!於是,阿明又陷入茫然。這時候,門上敲了兩下,開飯了!

下一日,阿明又提出問題:這有意義嗎?王校長欣然道:有啊!什麼意義呢?阿明不解,王校長考慮一會,給阿明出了一道題:一個牧人,一頭羊,一條狼,還有一棵白菜,要過河;一條小船只能乘牧人自己,外加一頭羊,或者一條狼,或者一棵菜;而狼要吃羊,羊又會吃白菜,問你,牧人怎樣才能將羊和狼,還有白菜安然渡到對岸?阿明懷疑地看著王校長,不曉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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