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何向明

在上海南市區,從陸家浜路上延進的一條弄堂,水泥方磚的地上,有時是滑石,有時是粉筆,畫著千軍萬馬。佩著戰刀與盔甲的古代將士,跨著戰馬,引著戰車,或奔騰,或廝殺,幾可聽得鏗鏘之聲。外弄堂的人走進來,都會佇足看一會,有內行的人,認得出那是曹操,那是劉備,那是周瑜,那又是諸葛亮無疑,差不多是一部「三國」的連台本。本弄堂的人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他們知道,作者是住在弄底二十二號里的阿明,學名何向明。阿明是從香煙牌和連環畫上認識這些人物的形貌裝束,以及身份性格。離他家不遠的城隍廟,有的是香煙牌子。小朋友問,時常進行交換。玩彈子或刮片遊戲,亦是用它作賭注。就這樣,阿明就獲有了幾乎全套的「三周」香煙牌子。至於連環畫,阿明的財政實力就不夠擁有了,他只能在租書攤上看,一分錢可看兩本。那租書攤的攤主是個山東人,日偽時期做過巡捕,如今還殘留著暴戾之氣。對大人還好些,小孩子就成了他施虐的對象。因小孩子既是弱者,又大多赤貧,常常租一本書,多個人擠著腦袋合看。他很無理地將他們從板凳上趕開,他們只得站著看那本書。這依然解不了他的氣惱,進一步地,他乾脆從小孩子手裡奪走書,因為他們已經超過了時間。他很精明地將一本連環畫拆成兩本,甚至三本,前後加進好幾頁牛皮紙,看起來不減少它的厚度,等於隱性漲價。阿明曾經勇敢地揭露出他的舞弊,他指著連續的頁碼說分明是同一本書。攤主,那昔日的巡捕怎麼回答他的? 回答是上下本,或者上中下本,看沒看過電影,上下部的?此時,他忽變得有耐心了,微微斜著頭,甚至還有幾分笑意,看著控主。阿明怔住了,一個小孩子哪裡斗得過他的智慧,那是從多少屈抑和伸張的閱歷中擠出來的心力,鋒快得可以宰牛,可惜如今只能在弱小者身上練身手了。所以,他此時的好脾氣實在只是出於狎玩的興緻。他的孫子也在阿明的小學校就讀,小孩子們挺會籠絡他,要求他將家中的連環畫走私出來,供他們看。倘被他祖父發現,他是可找到學校,管它上課不上課,門也不敲,招呼也不打,徑直走進課堂,走到他孫子跟前,從台板下面拖出書包,兜底倒出贓物,又一言不發走出去。人們以為這孫子回去沒好果子吃了,為他捏一把汗,可他倒也還好,若無其事的樣子。暴政底下往往產生厚顏無恥之徒,是生存之道。這樣被驅趕著斷續地將「三國」基本了解個大概,卻也足夠將香煙牌子上的人物組織成關係和情節,布置他的畫面。像方才說的,他的圖畫頗似連台本,這當然是弄堂地面的先天形式規定,因是長卷式的;其次也因為是從連環畫上得到的印象,是故事的性質。在這底下,其實還是藏著一種不自覺的講述歷史的激情。切勿以為這是言過其實,要這麼想,那是因為不了解南市區這地方。

南市區,是這城市最具歷史感的區域了。所謂殖民地,十里洋場,東方巴黎,那都是後來的事情了。你知道這城市的城牆在哪裡?就在這裡。城牆,這古老的防禦系統,標誌著這城市早在近代前就已開始它的政治經濟活動。其時,外灘還是一片蘆葦盪呢!你看見城牆,就等於看見了弓箭,土炮,這些早期的征戰武器。霸王旗,鼓角,黃巾,紅燈,也都浮現眼前。這城牆雖已經斷得不連氣,牆磚被搬去墊床腳,壘雞窩,可這就是零落於民間的歷史啊!不是正史,是野史。人們,不論自覺不自覺,都染上了些史的氣味。小孩子在弄堂里玩的遊戲,叫作「官兵捉強盜」,帶有古意的。但是,你切莫將它的歷史感當作保守,要知道,它也是開放進步的。比如說,那幢老宅子,追根溯源起來,是清乾隆年問某官的私宅,此官名見經傳,參與纂修「四庫全書」,當為事君之臣。可這宅子,現如今落在誰人手裡?一位沙船業主,經營水上運輸貿易。而這家商賈的子弟卻學的是鐵路製造,這就是真正的科學之光了。南此也可看出,現代文明發展史在這一塊地方,是遵循規律,從自身發生的,和四周圍不同。四周圍的地方是一夜之間,河灘變馬路,纖歌改弦,唱成電車的叮哨聲。所以說,在這個奇情異志的城市,只有這裡,一小點的區域,稱得上草根社會,有「故土」的概念,阿明就是這地方的人。

大約是高祖一代,是浙江南潯繅絲業的中等商人,曾經興旺過。但到上世紀末,蠶繭歉收,日本絲業急起,同行傾軋,幾起幾落十數年。曾祖父將繅絲廠移到上海,不料卻遇直奉戰爭,收上的生繭運不出來,積壓在桐鄉棧房,一場大火燃去十之八九,終告破產。憑多年絲繭業內的人際關係,曾祖去到一家新崛起的絲廠應差,然而,在這機械化的近代丁廠,他歷年的經驗派不上用場了,只能做一些雜務,收入也平平。好在他半生在生意場上,見得多,就也想得開,只求老小平安,衣食飽暖而已。底下一輩的孩子,他統只供到高小教育,識字和計算,然後送去學生意,靠自己奮鬥在社會立足。最初時,他們家住一幢弄堂里的洋房,幾經變遷,就四散了。

待阿明出生,祖父母是獨自住在露香園路。幾個叔伯,一個讀哈軍工畢業留在了東北;一個住上海西區,是嬸娘家的房子;還有一個就在十六鋪一爿紅木店做店員,住也是在十六鋪;阿明的父親呢,則在糧油公司做會計,方才說過,他們家住陸家浜路的弄堂。職業和身份都相距甚遠,所以也很難判斷出祖父是做什麼的。在阿明眼裡,祖父就是一個老頭,養了一隻畫眉鳥,每日喝幾兩紹興花雕,夏天的晚上,在門前用自來水澆一塊涼森地,放一張竹躺椅,與人說說掌故。在南市,儘是這樣的老頭,身後都帶著一串來歷。那來歷大體上總是,先前發跡過,然後世事不濟,敗落下來。所以,在這裡的歷史氣氛中,就又帶著衰微的跡象。也因此,這裡的歷史感是讓人感到壓抑的。但是,阿明的母親,卻是一個新型的女性,她畢業於中華職業學校初級班,學商科,和父親在同一家公司做事。父親年長母親三歲,同業同事,生相也很登配,很自然地,就有熱心人牽線,結為夫妻。然而,事實是,兩人性格上的差異很快就表明這樁婚姻並不合適。

阿明的母親屬於那類公司職工自發組織國慶或者春節聯歡會上,參加歌詠表演的積極分子。她曾經寫過幾份入黨報告,甚至有一次,已經填了申請書,可結果因為父親的問題沒有被考慮。父親也說不上有什麼問題,只是與幾家小糧食廠的老闆有交情。交情也談不上什麼大交情,不過是在一起喝酒,吃飯,收受一點小恩小惠,就給人留下「過從甚密」的印象。「三反」「五反」時受了審查,雖然沒查出什麼實質性問題,但卻生生耽誤了妻子的入黨。母親鬧了一陣子離婚,又報名參加志願軍抗美援朝。其時,她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腹中還懷著阿明的妹妹阿援,她表示隨時可去墮胎。但又不單是因為這,身份,年齡,家庭,兒女,因為什麼都不可能批准她,只得作罷。夫婦之間,從此有了裂隙。從此可看出,父親是個沒什麼志向,也沒什麼心氣的人,母親卻相反。所以,這兩人就不止是性格不同,而是涉及到人生觀的大方向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認識不到很深,因為與生俱來,就全盤接受,以為本該如此。在阿明他們,習慣了父親是屈抑的,他對母親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有什麼要做的嗎?」下班回家,星期日起床,飯後睡前,總是那一句話:「有什麼要做的嗎?」有一回,阿明放學回家,推開門,不料父親已下班,坐在天井裡吸煙。聽見門響,以為母親回來,敏捷地一掐煙頭,轉身道:有什麼——看是阿明,他愣一下,就像是依著慣性,堅持把下半句話說完——要做的嗎?但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戲謔了。阿明發現,父親其實有他的風趣,只是被母親壓抑住了。

母親的聲色覆蓋了整個家庭,但也幸好如此,他們的生活才由此變得明朗一些。就如阿明偶爾中的發現,父親是個風趣的人,可縱然這樣,他到老也不過是祖父那樣的老人。環城電車線裡面四處皆是的,精明,世故,本分又有點油滑的人。他們實在是有些悶的。母親呢,在這樣的環境里,不免顯得誇張了,有時,甚至會使孩子們難為情。他們都多少秉承了父親保守的性格,只有妹妹阿援例外,她和母親相像。在她幼年時候,就在母親她們編排的小戲裡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哭寶寶,一上台就咧了大嘴哭,哭到最後,由解放軍叔叔找到媽媽,才破涕為笑,這個「媽媽」就是他們的母親。演到此處,台上台下一片笑聲。父親也笑,笑得有些窘。他們兄弟仨則一律低了頭,赤紅著臉,是氣惱的表情,好像大家的媽媽卻讓阿援一人佔了。就這樣,他們家的男性成員,籠罩在了女性的陰影之下,其實呢,這陰影是明亮的光。

星期天的上午,母親吩咐父親在天井牆頭插碎玻璃片,這是弄堂人家的防禦工事,專針對竊賊,兼防野貓。父親一個攀在牆頭;底下三個兄弟,阿大和水泥;阿二砸玻璃瓶;老三阿明挑出最尖利的遞給父親。阿援呢,坐在小板凳上唱歌。這就是他們家的合樂圖。但他們三個都不對阿援生妒,首先是家庭中女性的當然地位決定,還是因為,阿援使氣氛變得活躍了。阿明和阿援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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