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其他人以及敏敏

他們和她們之間的關係,還有一個短暫的復興的時期。他們又來到舒婭家裡,甚至有兩次,嘉寶也來了,坐在大家中間。南昌不禁疑上心來,他和她有過什麼事嗎?那一對泰國小象,不知什麼時候,轉移到了舒婭家中,這使南昌感覺小兔子和舒婭也發生過什麼了。如今,小象被舒拉很粗暴地在天井地上划來划去,她是將它當滑石的用途。這對小象的遊歷大約到此就結束了。就這樣,他們坐在一起,都像是沒事人似的,其實呢,各人的事各人知道。這一階段的話題是第四國際的興亡。關於第四國際,他們有多少了解呢?所有的資料不過是來自批判文章里一些斷章取義的概念,父親們的理論學習文件,外加私底下傳遞的關於托洛茨基的小冊子。這發生在異國的政治事件,由於社會主義陣營的同盟關係,使革命具有了世界性的意義,開拓著他們的胸襟。在共產主義學說裡面,那些拉丁文的人名和概念總是激起著科學進步的熱情,還帶有藝術的氣質,特別能滿足青年的想像力。他們將這些拗口的人名念得滾瓜爛熟,就像是他們的熟人。闡述概念也很流利,觀點和論據信手拈來,因缺乏材料而斷了邏輯推理,說不通的地方,他們就以思想的堅定性來克勝。有什麼能擋住他們呢?他們如此的高昂,聲音響亮,情緒熱烈,充滿著嚮往。他們認為,應當由中國來接替和重組第四國際,因為中國正在解決國際共運中的大問題,就是無產階級掌握政權之後的繼續革命。這聽起來和第四國際的「不斷革命」宗旨相仿,但性質上卻完全不同。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前提,一個是無產階級已經掌握政權,實行了公有制,而另一個卻是在資產階級的陣營內部——所以,我們走在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前列,他們不禁熱血沸騰。她們,這些聽客,很難說有什麼同感,經過這些日子的接觸,她們對他們多少有了認識,他們的神秘感略有削減。有誰能確切知道她們心裡發生的變化?看上去,她們都比先前淡漠了,只是,聚會,與異性相處,還繼續吸引著她們。她們都是喜歡熱鬧的人,哪怕是心靜如水的丁宜男,也不拒絕隔三差五地與大家一起坐一坐。

丁宜男是旁觀者。人在做,她在看。由於身在事外,她便比當事人都看得多,也看得清。這一年,從冬到春,從春到夏,眼看著夏季也到了尾聲,蟬鳴就是證明。事態,就好像一條河流從她面前過去,她不明端底,但河面灼亮的反光表明,有一些事情在發生。她沒有介入,而是從岸上走過。這些是非曲折單單留下她,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別人?其實她並不懼怕的。只能解釋為一種命運的選擇,似乎是,有心不侵擾她的少女時光,讓她保持潔凈。有一些始末從她手裡經過,比如,南昌讓她送給珠珠的信,還有,嘉寶染了血的床單,事後,她在木盆里搓洗床單,轉眼間,血跡泯滅在雪白豐饒的泡沫里了,清水淘過,擠干,展開晾在晒衣繩上,迎了陽光,竟然透亮。她的女伴們,貌似平靜,可是她看得出來,她們人在這裡,心卻不知去了哪裡,成了個透明人,就像個蟬蛻。只有她是個實心人,表裡還未分離。她其實是有些不自知的力量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按著自身的生長速度成熟,保持了和諧,那就是安寧的溫煦的閨閣的保護力。這不是清心寡欲,而是順從自然。她們這幾個,如今就有了裂隙,這裂隙,不是由於齟齬,而是,成長的差異。本來,她們之間也有著些小小的派系,舒婭和珠珠最要好;嘉寶自以為和舒婭好,事實上,舒婭並不這麼看;丁宜男呢,和那兩個好雖好,卻一直留有餘地,和嘉寶的關係,則在最近發展起來了。但無論遠近親疏,她們原先是,怎麼說,是同一種物質製造的,現在分離了。也只有丁宜男一個人才看得出,看出她們終要分道揚鑣。坐在大家中間,丁宜男是孤獨的,但這孤獨並不使她凄然,相反,還有一丁點兒喜悅似的,倒不是孤芳自賞,她實在是一個謙遜的人。她的喜悅是,她自覺著身心內部在趨於完好,然後,將有一天,生活來臨。

他們的熱情的討論,一貫是要受到舒拉騷擾——其實舒拉是真正對他們的話題有興趣的人,但她不懂得用什麼方式表示她的興趣,往往是採取胡攪蠻纏。再說他們,為什麼要特別排斥舒拉?舒拉有什麼錯呢?沒有,只有一樁,就是她的年齡。要是讓一個卜三歲的小姑娘參與進來,那還有什麼神聖性可言?他們的深刻度無疑是要受到貶損的。舒拉的搗亂就那麼一套,不外是捶門,叫喊,從窗戶擲石頭,他們本來已經不以為意,反常的是舒婭。以前舒婭是和他們一起對抗舒拉,可現在卻有幫舒拉求情的意思,她對舒拉說:你把你的糖拿出來分給大家,就讓你進來。舒拉有一個小糖果罐子,積攢著母親分配給她們的糖。順便說一聲,舒拉是個小吝嗇鬼,將自己的吃食守得很牢,舒婭則是散漫的,再說,她還有社交呢!此時此刻的舒拉卻很慷慨,她立刻貢獻出她的糖果。他們一邊吃著舒拉的糖,一邊嘲笑舒拉「小市民」,而且他們並不承認舒婭幫舒拉做的這一樁交易,這交易里有一種戲謔的意味,使事情變得不嚴肅。他們打著哈哈,有意不說正經話,讓舒拉白等一場。於是,舒婭的建議就變成了一場騙局,舒拉自然很憤怒。舒拉的憤怒專對著一個人來,那就是南昌。有幾次,她沖了他們背後罵「膽小鬼」,小兔子,七月,還要與她對幾句嘴:誰是膽小鬼?南昌則頭也不回,速速地跑了。

不止是舒拉的騷擾,舒婭的綏靖政策,珠珠有時候也會出點怪——正當他們談得激烈的時候,插言道:你認識他們啊?這「他們」指的是第四國際抑或第三國際的成員,也有時候是這樣問:他們認識你?這話里的輕蔑意味就十分清楚了。舒婭緊跟著就大笑,笑得十分誇張。嘉寶要是在場,也會跟著笑。她現在不像過去那麼對他們有敬畏,這從她看他們的眼光里流露出來,她常常斜過眼瞥他們一下,其中藏著不屑。丁宜男倒沒什麼變化,可這沒變化卻更像是一種蔑視,因為他們對她不產生任何影響。就此,他們的討論就漸漸渙散下來,他們的激情也渙散了,心裡不免生出恨意,當面背後地使用「小市民」這個辭彙,還有「市儈」和「庸俗」一類辭彙。他們和她們之間那些愛戀萌生的糾葛,就此被歸結到階級的差別,其實是相當無理,也看得出他們的虛弱。最終,他們放棄了理論話題,轉向一些具體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與權力的上層有著某些聯繫,也是在她們生活之外。這顯然是出於用心,就是以輕蔑來還擊輕蔑。但這用心很難說有什麼效果,還是珠珠那句話:你認識他們?或者:他們認識你?這一回,她們雖然沒說出口,可那滿不在乎的表情將意思表露無遺。直到一個新情況出現,她們的態度方才有改變,那就是在他們的說話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一個人,話題漸漸集中到這個人身上。

這個人也是個女生,就是小老大沙龍里的成員,那名外交官的女兒,她的名字叫敏敏。他們新近與她又有了往來。還是小兔子起的頭,他就像一個使節,串聯與聯絡起各式各樣的關係。前面說過,敏敏是在國外長大的孩子,文化革命開初方才回同,進人中學。以她的年齡,正是初二或者初三,反正都已停課,不必顧及教育上的差異,她只是跟了同學開會聽報告,中文倒是進步很快,再不像初次見面時那樣,總要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她所在的一所女中,學生多出身幹部和名流的家庭,同學間通用普通話,態度也多凜然,背景一般的同學亦難免有趨勢之色。敏敏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對這裡一切都未曾開蒙的一般,其實她方一進校就被列入這小社會的上層,可她偏喜歡幾個本性敦厚的,做了夥伴。那幾個同學是工人和普通職員的孩子,憑學習成績進入這所市級重點中學,雖是此,在學校里還是受屈抑的,總蓋不過處境優越的孩子的聲色。敏敏與她們做朋友,便也在了邊緣。那些孩子對革命的作為大凡只是串走於校際之間看看大字報,敏敏也跟著去看大字報。小兔子就是在戲劇學院里,看見的敏敏。又有一次,是在音樂學院。女生常是要做藝術夢的,看大字報也挑選這類院校,而小兔子呢,又多是在市區的院校走動,在繁華鬧市長大的他,革命也專挑華麗的空間進行。這一次遇見敏敏,敏敏是單獨一人,騎一輛小輪自行車。敏敏又是一張圓臉,看上去很像維多利糖果的玻璃糖紙上,騎獨輪車的小白熊。她騎車慢慢地徜徉在校同的甬道,表情很出神,卻顯然與周遭大字報無關,而是在另一些什麼事情上。當小兔子一幫人迎面叫住她,她驚得幾乎從車座上掉下來。她一時沒認出小兔子,等想起來,就笑了。她的笑容很開朗,被太陽晒成淺褐色,瓷實的皮膚十分光潔,牙齒也是光潔的。她的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頂上,沒留額發,露出飽滿的前額。她長大了,先前還是個小孩子,轉眼間成了真正的少女。小兔子問,在想什麼呢?她說:你們聽,「恰爾達斯」。小兔子們豎起耳朵,聽見有小提琴疾迅的奏樂聲,想:這就是「恰爾達斯」嗎?敏敏下了車,推車與小兔子走了一段,他們那伙則騎車慢慢跟在後面,看起來,就像護衛隊。他們都看出這女生的特別。走了一陣,敏敏回過頭,向大家一笑。陽光下,頓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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