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高醫生

高醫生原名高淑怡,「淑」是班輩,「怡」是名。浙江杭州人。臨安高家是著名的大戶,但他們的一支卻式微了。到她出生的一九二○年,家中的地和房都典了,已無收人可言。在她三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帶了一個姨娘離家,杳無音信。族中長輩出面,將還有一個在家的姨娘遣回原籍,幾個孩子分送到親戚家寄養。她由她乳母抱著,去到上海的姨母家。說是姨母,其實隔了有三表。姨母家供她吃住,還供她上學,負起了養育的責任,但感情終是疏淡的。唯一親近的就是這位乳母,紹興柯橋人,結婚半年死了男人,遺腹子不出月就夭折了。鄉人都說她命硬,婆家人很虐待她,於是就出來做乳娘。小孩子說話說不清,一開頭就叫她姆姆,連大人也跟著叫了。這種鄉下女人,本是沒有姓名的,漸漸的,竟就忘了自己叫什麼。後來,戶籍登冊,登的是「高母」兩個字。而她們真像是一對母女,夜裡歇在房內,大的囑咐小的努力爭氣,小的允諾大的奉養她一生,說到後來,兩人淚眼婆娑,相擁入睡。

在世紀初,似乎遍地是這樣破產的家庭與失去怙恃的孤寡,她們便是其中的一對。姨母家是基督教家庭,姨父是庚子賠款的留美生,思想很洋派,小孩子都是上的公學,習洋文,讀工科。等這一個讀到中學畢業,就進了滬上一家教會辦的醫學院,就是在這裡,她將「高淑怡」這個名字改為「高晨」。人生常會有一個時刻,似乎是突然之間,轉變來臨。這種轉變不是指境遇,而是心理。在她的遭際之下,很難會有明朗的性格。她自小就會輕著手腳行動,輕著聲音說話。姨母家的住宅是偌大的一座,有無數的房間與無數的走道,她本能地選擇背靜和背陰的角落過往,就好像儘力要讓人覺察不出有她這個人,她覺得她是這個家多出來的一個人。在這點上,姆姆倒是比她坦蕩,她和那些下人們相處和諧。底下人的是非里,她常要插人一腳,甚至有一陣子,與廚子的關係還有點曖昧。這些雖然會引來麻煩,但從另一方面,也表明她已經楔進這家的生活。也正是有了她,這小女孩子才與她的恩主加強了聯繫,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緊張,但她還是和姨母家生分著。三年的寄宿中學的生活,使她收縮著的身心略略伸展開,然後,進了醫學院。醫學院有運動會,每個同學都報名,她報的是短跑。她沒有任何體育技能,心想,跑步總是會跑的吧!於是,早晨,就跟了同學在校園裡練跑。草坪廣闊,樹木蔥蘢,鳥在枝葉間啁啾,哥特式的禮拜堂靜靜地矗立——這種古老的風格,因四下里年輕人的面孔和身姿而變得清新了。她的眼前一下子明亮起來,籠罩著她的陰霾一掃而空。她看見操場沙地上,自己的被旭日拉長的影子,和同伴們的影子交錯疊加,光也在交錯疊加,鐘聲響起了。

高晨進校的時候,正是抗戰爆發,學院的附屬醫院遷進校內,作為教學醫院,學生們有相當部分的學習課程,是在醫院裡臨床進行。高晨穿著白衣,隨老師走在病房,尤其是那種貧民大病房,幾十張病床縱橫排放,上面都是受苦的人。她有時候會感到奇怪,在姨母家裡,身邊都是享福的人,可她卻是消沉的;在了這裡,面對著如許受折磨的人,她則昂揚著,這是為什麼呢?那些享福的人與這些受苦的人,為什麼會如此相反地激起她的感情?她想:大約是「同情」這兩個字。受苦人需要她的同情,而享福的人不需要,甚至反過來,她還需要他們的同情,於是,她就有了不同的價值。再接著,她發現對這些受苦的人,僅僅用「同情」是不夠的。當她目睹他們忍受煎熬,掙扎和搏鬥,其中有一些人最終不得不服從命運,一種敬意油然升起。她想起了耶穌,她從科學的概率的方式出發,認為他們其實都是耶穌的化身。在疾病的理論上,常有這樣的量化統計,人群中百分之多少有罹患某種疾病的可能性。她想,是那百分之幾的人,替其餘更大百分比的人承擔了罪罰。她不敢將這發現告訴別人,生怕別人笑話她幼稚,但她被這解釋說服了。於是,在她心中,充滿了慈悲的心情。她想,怎麼為這些受苦人付出都是不為過的。

第二年,醫院裡有醫生護士赴雲南滇緬公路服務,她以見習護士的身份申請,沒有得到批准。老師對她說。她目下的重要任務是學業,並且委婉地批評她,在醫院裡的服務佔去了太多時間。老師說,抗戰當然重要,是救民眾出危亡,可民眾的危亡何止這一時這一事,那幾乎是與存在同時並行的。後來,數年過去,她以優異成績完成學業,畢業典禮上,從校長手裡接過文憑,她忽然很感激命運的安排,倘若那年學校批准她去滇緬公路,她也許會成為一名虔誠,甚而狂熱的膜拜主義者,而現在,她有了理性。

畢業後,按規定在校實習一年,然後就進了一所教會婦產科醫院。這所醫院是英國人所辦,有著嚴格的規定,所有的醫生都是男性,女性護士則都未婚,倘要結婚就只能辭職。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醫院曾有一度變為難民醫院,為應對變故,原先的限制不得不變通遷就,之後亦相對鬆懈。等高晨進醫院時,院內已有二三位女性醫生。她們這些最早的女醫生,當時與以後都沒有婚嫁。在旁人看來似乎是為保存和延續醫院的傳統,事實上,各有具體的理由。有為事業或者上帝奉獻;也有為要養育父母與弟妹,不堪增添家累;還有一位,純然是職業病的緣故——終日目睹生育的苦狀,已談不上有什麼慾望了。其實,不管何種理由,總起來就是一條,職業婦女的壓力。高晨的未婚,哪條理由都沾一點:她有獻身精神;有養育的責任,她畢業後就從姨母家搬出來,住進醫院提供租賃的職員宿舍,和姆姆一起生活;對生育的恐懼是免不了的,但在她也還是適度的,可是,生活里終究沒有出現一個人,值得她克服這一點嫌惡與顧慮的。所以,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很簡單,沒有遇上一個人。文化革命開初,像她這樣,既是工商地主出身,勿論破落還是上升,又生活於有產者家庭,加上教會學校背景,總是革命的對象。被批判和鬥爭時,未婚這一點,是最讓人詬齒的。人們浮想聯翩,經過多種演繹與歸納,最後的版本是:這是一個美蔣特務,負有反攻大陸的使命,由於紀律限制,她不能夠與共產國家的成員結合,所以不得不保持獨身。雖然怪誕可笑,但這年月有的是這種荒腔走板的故事,由不得人不信。對於當事人來說,無論離事實多遠,卻也是涉及到隱私,足夠受侮辱的。這時候,還是多虧了姆姆,紹興人多有著山地人的耿脾氣,她又是個一無所有的人,稱得上赤貧,你能拿她怎麼樣?不管是單位的造反派,學校的紅衛兵,或者里弄里的野蠻小鬼,凡是上門都是由她出去對付。要帶高晨去批鬥,她則跟著,一路和人辯著。門口不論來人貼什麼,她都有膽量撕掉。

她們住的是一幢洋房,最初是醫院為醫護職工一併租賃下來的,後來有的遷出,有的晉陞職位住入獨立成套的公寓,也有的自行與人交換調節了住房,至今,本院的職工所余無幾,多是不相干的住戶。高晨依舊,住二樓的一間。房間素樸得像一間病房,或者說修道室,牆是刷白的,地板,也讓姆姆用鹼水拖得發白,床上鋪著白單子,門後面掛著她的白大褂。除了幾架書,幾把桌椅,再無其他用物。牆上有母親一張遺像,本來還掛著她的畢業證書,證書上的徽樣,藤蔓枝葉的邊飾,以及木質鏡框的紋理,可說是房間內唯一的一點色彩,可紅衛兵抄家給沒收了。相形之下,姆姆所住的內陽台倒有幾分俗世的熱鬧。床上的被褥印著喜鵲鬧枝的花樣;柜子上支著鏡子和梳頭匣子;吃飯的飯桌上擺了幾個青花瓷罈子,盛著豆乾,鹹菜,於是,空氣里便充斥著一股霉腌的氣味;姆姆買來的碗盤,粗磁面上畫著小人兒,牽了風箏,或者捧了鮮桃。也是靠了她的姆姆,高晨才和鄰裡間有了些往來,而不至兩不相干。姆姆有時會帶了鄰人的身體上的問題向高晨求詢,或者直接將隔壁患病的孩子抱過來讓高晨診治,久而久之,高晨就成了這幢房子里的保健醫生。這幢房子的住戶幾經調換出入,如今多是一般市民,居住擁簇,家境中等,遵循著基本的道德觀念生活。高晨的人生多少是偏離了他們的務實的習慣方式,可他們自有他們世故的通達。而高晨安靜的生活,以及為他們提供的切實的服務,使他們尊敬,並且心存感激。有時候,他們會送來一小袋新收成的黃豆,因知道高晨喝的豆漿,是姆姆在自家小磨上磨的;又有時候,他們送來的是方才打下的新米。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鄉下的親戚。他們禁止小孩隨便去高晨房間,因知道老姑娘是怕吵鬧的;在院子里晾衣服,亦自覺地與高晨的衣物保持一點距離,做醫生的人總歸有潔癖。即便在文化革命開初的令人驚懼的日子裡,他們也只是對高晨保持著緘默的態度。夜裡小兒突發高燒,他們還是會來敲高晨的門,事後呢,悄悄塞給姆姆一隻鄉下找來的母雞。這就是高晨的人間。他們既不是姨母家那樣華衣美食的人,亦不是難民醫院裡掙扎受苦的人,他們是更廣大的人群,是她那個百分比中最火的一個數。他們也許不像難民醫院的苦人兒那麼激勵高晨,高晨對他們的感情是較為節制的,但這種平靜溫煦,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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