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江那邊

那天,和丁宜男找小兔子無果,又在虹口兜了一圈,連南昌家的門都沒找到。她們茫然地在狹長的四川北路上駛著,眼看暮色升起,心中不由惆悵。和丁宜男分手,嘉寶一個人回了家,就在這天晚上,他們來了,在樓梯上,和嘉寶碰個正著。嘉寶閃進亭子間,帶上門,從門縫裡看見其中一個正回頭對她笑。這一回,他們連口罩都沒戴,回頭的人正是南昌。嘉寶下決心等他們離去。非談判不可了。看起來他們沒有放過她祖父的意思,這麼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嘉寶關了燈,坐在床沿,天光和市光透過薄紗窗帘,將屋內照得薄亮。弄內有野貓柔軟的足音掠過,突然間斷,是上了牆頭。嘉寶此時很平靜,一門心思等他們離開,然後追趕上去,與他們說話。至於怎麼說,說了有什麼效果,她並無考慮。在她簡單的頭腦里,向是走一步算一步的。這樣也好,少許多心事。為了不讓自己困盹,她在心裡哼著歌,腳尖輕輕地敲著節拍,怡然自得的樣子。她外表是個淑女,內心其實還是個孩子,要是聽得見她哼的歌,就知道是那種幼時的兒歌,其中有那首「FALLING DOWN,FALLING DOWN,LONDEN BRIDGES FALLINGDOWN」,當然是唱成「馬林當,馬林當,大家一起馬林當」——由這些歌又想起一些往事,很好笑的,不由笑出聲,趕緊掩住口,怕家人發覺她沒有睡,醒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她似乎都沒怎麼覺著,就聽見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她輕輕推開窗戶,看見他們魚貫出了後門,彎腰開自行車鎖,然後上車,駛出橫弄。她看見祖父在後門口的身影,立了一會,進來,上樓去了。等祖父的房門「嗒」一聲關上,嘉寶從床沿彈起來,出了亭子間。為防止出聲,雙手撐著樓梯扶手,幾乎是滑了下去。她從廚房推出自己的蘭苓跑車,一溜煙地出了後弄。

嘉寶一眼看見他們的身影,柏油的路面十分光亮,顯得天地寬闊。他們行駛在馬路中央,車速不快,其中一個還伸出手搭住另一個的肩膀,悠哉悠哉的。她伏身蹬車,嗖地躥到他們面前,然後一轉車頭,對住他們。雙方都下了車,他們說:你好!她倒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時,說,你們不要找我阿爺麻煩!他們就笑了:你「阿爺」很歡迎我們。嘉寶說:瞎講!他們說:你不相信,問你「阿爺」去,我們很談得來。嘉寶還是說,瞎講。他們就說:真的,你「阿爺」還請我們抽雪茄,雪茄是放在一個紫檀木盒子里,四角包了銀,這老傢伙很狡猾,居然能瞞過抄家,硬是藏下了!說罷,嘻嘻地笑起來。嘉寶急了:求求你們,放過我阿爺,他老了,有些糊塗。他們一同反駁道:不,不,他頭腦很清楚,我們都辯不過他呢!他和你們辯論了?嘉寶更急了,一下子哭了出來。他們說:你哭什麼呢?這是正常的思想交鋒,現在是新民主主義時期,也是社會主義過渡時期,應該允許不同階級思想成份存在,統一戰線的思想,你懂嗎?嘉寶低頭抹淚道:我只求你們不要再糾纏我阿爺。他們就有些不耐煩了:這是我們和你祖父之間的交往,與你無關。說罷,上車,從兩邊繞過嘉寶。兀自向前駛去。嘉寶怔了怔,掉轉車頭,尾隨他們身後。他們並不理她,由她跟著。他們一前一後駛過兩條馬路,馬路變得狹小,竟有一家店開著門,傳出濃郁的麵包的焦香味,瀰漫了半條街。這家麵包店正出爐最後一爐麵包,有幾個老主顧耐心地等在店堂里。麵包店過去的弄口,是一家合作食堂,亮著燈,灶上滾著咖喱牛肉湯,炒鍋里是「兩面黃」炒麵,裡頭坐著下中班或者準備上夜班的工人。他們下了車,回頭對嘉寶說:一起吃點夜宵吧!嘉寶也下了車,跟他們走進合作食堂。這是貼了弄口一側牆壁,狹長的一條店堂。他們幾個加上嘉寶擠坐兩張拼起的桌子,將店堂佔滿了。嘉寶坐在他們中間,心裡一片茫然,不曉得為什麼會在這裡。她還很納悶,原來夜晚還很活躍。湯鍋和炒鍋的熱氣和油煙積起氤氳,從店門漫出去,浸染到街邊。他們互相看過去,輪廓有些模糊,說話的聲音則是隔膜的。埋頭吃了自己的一份,嘉寶也吃了,她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地方吃過東西,要在過去,可能會嫌油膩,可現在,他們有限的生活費早就刮盡了膏腴。她本來也喜味厚,如今更覺得香和滿足,還有新奇。吃罷出來,兩下里分手,方才的話題沒再提起。

第二天,嘉寶醒來很晚,房間里已經大亮。暑氣起來了,但身下的篾席尚有涼意。她枕著手臂仰天躺著,昨晚上就像一個夢,心裡頭是糊塗的。她用心想了一會,方才想起她與他們說的話,可他們算是回答她了嗎?顯然沒有,但是他們也不像有惡意。那她到底還要他們怎樣?停了一時,嘉寶躍身起來,將事情扔在了腦後。可是正應了那句老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幾天以後,早晨起來,嘉寶在門口地上看見一封信,顯然是從門縫裡推進來的。嘉寶拆開信,讀了幾行,便止不住戰慄起來。信是南昌寫的,約她見面,就在今天下午,地點是小兔子家裡。即便頭腦簡單如嘉寶,也推測出他們又來過了,並且大膽到送給她信。一陣恐懼襲來,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她不知道接下去還會發生什麼。她捏著信,薄脆的信紙很快讓手心裡的汗濡濕了。她想,是不是要叫丁宜男陪她去,可信上只讓她自己去,如果她帶了丁宜男,會不會叫他們生氣?他們讓她怕,同時呢,又有一點點吸引她。簡單的人,總是魯勇的,於是,下午,她單刀赴會了。

她騎車來到小兔子家公寓樓門前,曾經與丁宜男來過一回。夏日的午後馬路上沒什麼人,一輛幾乎空著的無軌電車開過去,一個小孩手裡捧著一塊冰鎮西瓜急急地趕路,手指縫裡向下滴著水。梧桐葉間蟬鳴著,蓋過了所有瑣細的市聲。她鎖上車,走進公寓門廳,一股森涼從大理石地面升上腳心。開電梯的人坐在電梯里打盹,她沒有驚動他,生怕他再盤查她。走入邊上的樓梯,一步兩級地上去。磁白色的大理石樓梯環著電梯井盤旋上去,那鐵索黑森森的,糾結成巨大的一束,看起來很猙獰。樓梯邊有狹窄的長窗,原先鑲著彩色玻璃,如今一半以上都換了,看上去就是殘破的。嘉寶大步跨著樓梯,手裡甩著自行車鑰匙,鑰匙上拴了一朵紫色玻璃絲編的喇叭花。嘉寶此時有一種豁出去的心情,所以便輕鬆下來。她還多上了一層,再退下來,來到了小兔子家門前。她按了門鈴,應聲開門的人是南昌,她隨南昌走過走廊。走廊里光線很暗,因兩邊的房門都關閉著,上面貼了封條。這情景使嘉寶挺詫異,原來,他們的遭遇也不怎麼樣。可是,那畢竟是不同的,不同在哪裡?嘉寶天真地找到一條理論:他們是人民內部矛盾,而嘉寶的家則屬於敵我矛盾。走廊頂頭的房門半掩著,有光透出來,南昌帶她推了進去,眼前不禁一亮。這是一間套間,里外都有床鋪,顯然是其他房間被封之後,起居就都集中在此了。房間是東南向,光線很充沛,從窗上的竹簾縫裡瀉進來。嘉寶這時發現小兔子家裡只南昌一個人,便問:人呢?南昌說:難道我不是人?他笑著,顯得挺可親。嘉寶又說:這不是小兔子家嗎?南昌說:我們就像兄弟一樣!嘉寶不再發問,好奇地打量房間,走來走去。南昌則像主人一樣隨在其後,向客人解釋這解釋那。他告訴她,牆上的字是某個政要人物所寫,與小兔子的父親是莫逆之交;又告訴她,書櫥里的一尊鑄鐵胸像是小兔子的母親出訪蘇聯帶回國的紀念品,那是蘇聯一名革命詩人的塑像,所以,小兔子的母親其實是革命隊伍中的文化人;當嘉寶拿起胸像旁邊的一對象牙小象,南昌不由笑了,他想起了小老大。他向嘉寶說起小老大這個人,再說起小象的來歷,說到小老大托他把小象帶回去,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小象又來到了小兔子家。現在,南昌說,你也可以把小象帶走——他點了點嘉寶手心裡的小象,不期然觸碰到嘉寶的手,兩人都往後縮了一下,忽有些不自然。嘉寶將小象放回去,說:怎麼可以隨便拿人家東西?走開了。南昌沒動,倚在書櫥邊,嘴裡咬了一根細竹篾。是從竹窗帘上抽出來的。嘉寶走到窗前的書桌邊,迎著光,她的白襯衣被照成蟬翼一般透明,於是,身軀的輪廓顯現出來。那是又豐腴又結實的,胸罩的帶子略有些勒緊,並沒有束縛反而更突出肌體的彈性。她的蓬鬆的短髮又被光照出一層毛茸茸的鑲邊,也是有彈性的。她忽然一個轉身,面對南昌,於是,她就處於逆光。面部的影調使臉型柔和嬌好,暗中的眼睛神秘極了。她向南昌伸出一隻手:這是什麼?南昌來不及看清她手上的東西,就走過去,抱住了她。嘉寶推他,他不料想嘉寶那麼有力氣,險些兒被她推倒,更不願撒手。嘉寶還是推他,他幾乎捉不住嘉寶,於是就用整個身體頂住她,將她緊緊頂在書桌沿。嘉寶向後坐上書桌,身子一徑後仰,仰到竹窗帘上,幾乎仰出窗戶。南昌怕她真的翻出去,下一把蠻力,箍住她的腰,將她拉下書桌。嘉寶本是高大的,南昌則是中等個,但兩人真的立於一處,還是南昌高出三四公分,腕力也略勝一籌,但差不多算得上勢均力敵。兩人都屏著聲息,默默地撕扯。嘉寶被南昌從書桌上拉下來,向旁邊移到了牆角,這樣,嘉寶再無路可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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