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歸來

他們回來的這一天在場的,其實還有第四個人,姓顧,名叫嘉寶。嘉寶就是那個串聯時候,帶舒婭去寧波親戚家的女生。女生之間的友誼,都是一陣一陣的,親一段,疏一段。嘉寶個頭很高,大約有一米七二光景,曾經在區少年業餘體校籃球隊受過訓練,氣質就很軒昂,看上去比實際上更高大。由於身量的高大,她在穿著形貌上也有意無意地擺脫中學生的套路,而趨向於成熟女性。她是女生中最早,甚至早於高中的女生,戴胸罩。在夏天單薄的白襯衫底下,清晰地透露出胸罩的帶子。她的頭髮是有款式的,發頂蓬鬆,漸削薄,到齊耳的位置,鬢髮從耳後彎到腮邊,有閱歷的人看得出,這叫「柏林情話」式。她的衣服鞋襪無論質料,還是樣式,都是那種老派的講究,如同一個已經走上社會的人。這一方面是身量高大,不好意思和學生為伍;另一方面,還是因為她有著一群時髦的堂表姐妹。

她的祖父是一名中等工商業主,當年做的是顏料生意。為企業發展想,兒女們都學的是化學,還有送去國外受教育的。上海這地場的洋務派,總是有都會氣的,比較側重生活享受:好萊塢電影,英國品牌,法國大餐,爵士樂,到了嘉寶這一代,家裡還囤有美國舊畫報,再有,香港的親戚也會帶進來新的流行。文化革命開初,像她們這樣的人家,自然是要受衝擊:抄家,遊街,封房子,封財物。可是,要知道,上海的資產階級腳上的泥巴還沒洗乾淨呢,在他們養尊處優的外表底下,是鄉下人的耿勁。他們實在是沒過多少安穩日子,一會兒地痞流氓來了,一會兒日本人來了,一會兒接受大員來了,再一會兒共產黨來了……大風大浪,靠什麼過來的?就是靠那股鄉下人的耿勁。前邊不是說舒婭跟嘉寶去過寧波的親戚家,到那裡,你就知道華麗生活芯子里的草根性了。所以,別看嘉寶那麼成熟和時髦,內心卻有你想不到的質樸。聽她說話,沒什麼遮蓋,甚至還有些粗魯,手的動作也很大,很重,將對面的人一推一推。對人呢,熱肚熱腸,一無心機,是個頭腦簡單的人。

嘉寶有著和舒婭,珠珠,丁宜男都不相同的另一路生活經驗。他們是一個大家庭,寧波人本來就家族觀念重,再因為是有產業的,長和幼之間依附性就更強了。到公私合營之後,不再有大宗的進賬,雖然有定息,畢竟有限,兒女們都各在各的單位領餉,自立門戶。表面上大家已經拆整為零,但內里卻還是很緊密。家中的女兒都是嫁到外面的,叔伯裡面,有兩個住出去,作為長子的嘉寶父親及最小的叔叔依然和祖父母住一幢新式里弄的雙開間樓房,其中,還擠住著一個未出嫁的姑母。儘管比起一般人家,比如那三個女生的家,住房要寬敞好幾倍,但因都是親緣關係,有許多避諱和牽連,所以就是擁簇的。人多,伴也多,生活很熱鬧,但又有許多話必得關上房門,掩口掩耳地說和聽。堂表姐妹們做同款的髮式,同款的衣褲,同出同進,但錢款上卻一清二楚,決不混淆,互相間連小項的借貸都不會有的。就這樣,嘉寶對親屬的概念就比較特殊。親屬關係既是禍福同當,同時又利益各分。這樣對立的統一的情形說起來有些複雜,但在嘉寶倒是渾然天成,於是就養成她一種又豪爽又自私的性格。這種性格按說也是複雜的,可具體到她,又變得簡單了。如此化繁為簡的本能,和她在家庭中的處境有關係。她是他們這一房的獨女,上面兩個哥哥,下面一個弟弟。是男孩多不稀罕,還是反正家業已經歸公,無繼承可言,她這個長房中的女兒倒特別的受祖父母的寵。因為祖父母寶貝,父母親就也跟著寶貝,這就讓她有了特權,可在人事錯綜的大家庭里少受約束,魯直地行事了。這家裡其他的姐妹都不怎麼像她,心思要縝密,風格也細膩。她只在衣著打扮上學來她們的作派,內心還是鄉下人的秉性。叔伯嬸母關起門,會說她腔調像「大腳娘姨」,指的就是鄉下人的意思。嘉寶膚色也很白,但不是丁宜男的近乎透明的白,而是象牙色,顯示出她健康的體質和豐腴的營養。這樣的膚色加上她的身量,看上去就像一尊玉佛。

南昌和小兔子重新來到她們中間,看見一個新人,嘉寶。嘉寶其實知道他們,他們如此招搖,誰不知道?不過原先是遠遠地看,懷著些畏懼,現在到了跟前,竟都是平常的言談舉止,就消除了顧慮。嘉寶又是個見面熟,不一會兒工夫,就與他們打成一片。大家又聚在一起,很是高興,忽想起還有一個人沒到,就是七月,不曉得他逃到哪裡去了。小兔子們就笑:七月逃什麼,與他有什麼干係!分明是笑他瞎湊熱鬧。正說到七月,七月也來了。不期然間,從天而降一個大團圓,人人欣喜萬分。七月的形容也很煥發,更顯得唇紅齒白髮黑。不論七月是否需要逃亡。總歸大家都離散了一段,這時再團回來,邊角不缺,往日的裂隙一時也彌了縫。嘉寶雖然不明就裡,但看見人多,且情緒高漲,便也跟著興奮。尤其見他們說話不避自己,似乎並不存什麼階級異同的成見,更放下心來。這時,就有人建議,大好春光,何不外出走一走?於是,他們出發了。

那三個的自行車各帶一位,嘉寶自己騎一輛車她的車是英國蘭苓跑車,而她並不伏身握車把,只是雙手並齊扶在車把中端,顯得很隨意。這天她穿一件米白色卡其夾克衫,翻出藏青線織運動衫領,頭髮有些被風吹亂。因是好車,又是一人獨駕,便遙遙領先,那幾個男生則奮起直追。這一行車隊真如同雁陣,從布滿林蔭的柏油路面過去。時間僅相隔十數日,他們就又招搖起來,忘了先前的謹慎。難道形勢真的改變這麼快?其實他們又能知道幾分真相呢?不過是風聲鶴唳,又被他們誇張了,用來擴張青春的歷險性,可到底撐不了多久。青春總體是淺薄的,淺薄的慾望和淺薄的滿足:謳歌,賓士,叫喊,揮舞旗幟……含有著身體的勃動,因為身體以及官能都在啪、啪、啪地拔節生長,躍出了規定空間。

現在,他們和嘉寶認識了。這是一個奇特的邂逅,他們和嘉寶分屬兩個對峙的階級陣營,革命初期,對嘉寶家進行查抄的人群中間,不定就有他們的身影。可是現在,坐在一起,他們竟能平靜而好奇地傾聽嘉寶的抱怨,還有,對付他們抄家的種種小伎倆——將墨水瓶倒空,防止紅衛兵灑在床單被單;在空白的牆壁貼上毛主席語錄,避免寫侮辱他們的標語;將櫥門甚至房門貼上封條,表示已經為先前查抄的隊伍所有——嘉寶的蘭苓跑車就是這樣保下來的。這些事情其實不能與外人道,可嘉寶也說出來了,她的態度還很強硬,當他們企圖聲張革命的正義,就要遭到她激烈的反駁。看起來,真的很囂張,而且很危險,可這幾個格外的剋制,似乎有決心檢討無產階級革命的缺陷,又像是特別對嘉寶縱容。很明顯的,他們的興趣被嘉寶吸引,嘉寶為他們打開了一個資產階級社會的入口。這個階級的社會對他們始終是抽象的,雖然擁有著大量批判的理論和激情。現在,具體為一個嘉寶了。她當然算不上什麼典型人物,她關於階級的觀念淺陋幼稚,不堪一擊。可是,她卻是生動的。她騎車的姿態,頭髮的款式,著裝的風度,還是她象牙白的光亮的膚色,都呈現出一個優渥階級的生活。他們——南昌,小兔子,七月,包括陳卓然,還可以算上小老大,是這城市的優勝者,特權的階級,可是,同時呢?他們又是在這城市的邊緣。他們實際上並沒有進入這城市的核心。在他們內心的深處,有那麼一點點自卑呢!這也是他們所以能夠任憑嘉寶放肆的原因之一。

他們只顧和嘉寶熱絡,不由冷落了那幾位。丁宜男向是做配角慣了的,倒沒什麼,舒婭和珠珠卻不悅了。女生總是小心眼的,加上她們與他們之間,有了小小的私心。逐漸地,她們的不滿情緒開始有所表現。先是珠珠常缺席,然後舒婭也說有事,舒婭有事,就意味著不能在她家聚會。舒婭家說來有種種不便,地方逼仄,揚州女人要干涉,還有討厭的舒拉,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丁宜男家裡決不能接待男生,又是這麼一大幫人,沒有男性的家庭總是謹慎的;嘉寶家更不可能,大家庭秩序井然,嘉寶還沒到招待自己客人的年齡,他們且又是那麼一類人。有兩回,他們和嘉寶、丁宜男在那賓館外牆的廊下站立著,廊外有人過往,不是談話的氣氛,更要緊的是,舒婭和珠珠兩個不在。雖然近一階段,她們偏離了他們關注的中心,可她們就有著這樣的影響力,這兩個人不在,就好像她們全不在了。丁宜男,是被她們捎帶出來的。嘉寶呢,沒了她們的背景,就變得孤立和突兀。群體就是這樣,各有各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此這般,他們的聚會又一度解散了。珠珠和舒婭各自待在家中,心裡藏著期待,期待他們又會像曾經有過的那樣,單個兒上門。可是,沒有。他們又一次音信全無,而這一次與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她們送走的,這一次則不告而別。就在這時候,嘉寶家卻發生了令人不安的事情。

方才說過,她家住獨一幢弄堂房子,總共三層,大體是各家一層。嘉寶家住底層,叔叔家住三層,祖父母則住二層。但其間又有些交錯:嘉寶家的底層,通花園這一間作共用的客餐廳;嘉寶的卧室則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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