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逃亡

第一個帶來消息的人是七月。他告訴舒婭,最近的形勢又緊張起來,他們可能要出去避一避。果然,這幾日,小兔子不來了。南昌呢,珠珠有好幾天沒看見他。七月說過那話之後也不見了。他們這一夥,陡然間消失,現在,又剩下她們自己了。她們在第三個女生丁宜男家裡聚著,為什麼不在舒婭家?因為七月說過,舒婭也許會被注意,他們來得太多了。丁宜男的家住在相鄰的街區,離開了繁華的主幹道,向北去,一條並行的安靜的馬路,沿街房屋裡的一間。這樣的沿街房屋,通常都是弄堂的最前或者最底的一排,底樓人家門開向街面,樓上的住戶則從弄內進後門上樓梯。丁宜男家是住底樓,就與弄內鄰居相對隔離。她家人口很簡單,只她和母親,還有外婆,三口人,也是三代人。人們都以為她父親早逝,知情人方才曉得她母親原是她父親的二房,後來辦了離婚手續,夫家給了這一間房,搬出來自立門戶。從這間房屋的窄小亦能看出,那也並不是富有人家,不過小康而已,卻納了妾。她母親且在一九五七年大躍進時候,去一所民辦小學做教師工作至今,可見是受過教育,獨立的女性。女兒的名字「宜男」,是萱草的別名,萱草又名「忘憂草」,無論是母親還是父親取的,都流露了婉約的情致。如此種種,像是有一段特別的隱情。可這城市的市井,這裡,那裡,都是隱情,誰也不稀奇誰的。所以,這一家人兀自過著平靜的生活。

丁宜男長相平凡,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白。她是那種近乎透明的白皙,但這似乎並沒有給她添幾分美麗,反而使她更顯得平淡。她又戴一副白邊的近視眼鏡,她的眼睛在鏡片裡面是變形的,整個臉部的輪廓也變得模糊了。她也不像舒婭和珠珠那麼活潑,她比較老成,一群人在一起,不太能聽見她的聲音。要說她是挺不起眼,可是在她們幾個中間,她也自有她的作用,什麼作用?調劑色彩。若不是有她,色彩就太濃烈,太稠密,缺乏層次和彈性,而她使一切都變得有張有弛。大約是她膚色的白皙促使的,她特別清潔:齊耳的短髮清亮,手指甲齊整,衣服本是素色,又都洗得發白,連布鞋沿上那道白滾邊都沒有一絲污跡。她的家,也是清潔如此。這是一個完全出自女性的手的家,每一個細節都安置得妥妥帖帖,雖然簡單,卻決不潦草。電燈的開關拉線,都是潔白圓潤,黑色膠木的墜子裂了,就換上一枚黑色膠木的紐扣。沿街的窗戶從一半的地位,拉上一道白色綉邊的窗帘,光從上半部進來,足夠照明,但不是敞亮的,而是幽靜的亮,就有了一股閨閣的氣息。然而,也看不見男人粗獷的照應的手,比如樓上滲水,將天花板洇透,剝落了牆皮,房管所泥是泥上了,卻沒有粉刷,於是留下一幅地圖樣的補疤。

此時,她們就來到丁宜男的家裡。丁宜男有一個玩具,是她舅舅替她做的一部幻燈機。這一個工廠的技工有一雙靈巧的手,這雙手也是女性的氣質,體貼溫柔。他用四個餅乾箱蓋一節一節鑽眼穿繩,做成吊籃,每一層可放一碗剩菜,懸掛在陰涼通風的地方,相當於簡易冰箱。丁宜男小時候,他還給她做過一個洋老鼠房子,三層樓,通樓梯,有鉛絲彎成的小自行車,讓洋老鼠踩著玩。可是丁宜男,還有她的母親、外婆,都見不得洋老鼠這東西,尤其丁宜男,一看就哭,舅舅只得遺憾地帶回自己家裡。舅舅的這一個玩具,幻燈機,卻博得丁宜男很大的歡喜。這架幻燈機是由一個灰鐵盒子,幾個大小鏡頭,再加一個燈,組合而成。舅舅又找來一些電影的廢舊膠片,根據片名,劇情排序,做成一條條幻燈片,其中有王文娟徐玉蘭拍攝的越劇電影《追魚》,《紅樓夢》,有張瑞芳主演的《萬紫千紅》,孫道臨謝芳的《早春二月》,王丹鳳的《女理髮師》……在光線幽暗的房間里,丁宜男將幻燈機對著床頭上一面素白的牆,接上電源,摁下開關,便呈出一幅絢麗的畫面。她們不知是第幾次觀賞這些電影的片段鏡頭了,原先平靜單純的少女心,如今壓了些心事。

丁宜男沒有進入那愛戀萌生的河流,她站在岸邊。有的人,總是站在岸邊,看著河道里湍急的水流,打著漩過去。可是,你知道在他們安寧的外表之下,是一顆什麼樣的心呢?在她們中問,活潑嫵媚的舒婭和珠珠總是中心,丁宜男是陪襯。無論是過去,她們站在操場邊,還是現在,和小兔子他們聚在一起,那些男生幾乎都不會看她一眼。可她要是不在,就明顯地缺什麼了。缺什麼呢?不管怎麼說吧,總歸缺了一個人,無論這個人多麼次要,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好,大家所以在一起,不就是要熱鬧開心嗎?她並不計較主次厚薄,每一次都到場,是也喜歡熱鬧開心,還是,多少為了不掃大家的興。這種陪襯的角色——雖然她們在家也是寶貝兒,沒有父親,可是有舅舅,親手做玩意兒給她們——她們甘於做配角,其實多半是歸於這種出自偏旁的愛,不是份內的,是額外給予的,所以就不會起爭奪,只會知足。而她們決不是顢頇的,她們甚至比調皮的珠珠們更聰明,只是不放在面上。因不是中心,不得以公然展現性格,只能在暗底里蘊育和積養自己的格調。身處幕側,她們還觀察到更多的人意,就學會以己心度他人,她們是最懂得人之常情,因而善解人意。後來,他們這一夥化整為零,分開活動了,沒有人來找她,她就自己在家裡,縫紉機上做些女工。她家沿街窗戶上那一行窗帘的機繡花邊,就是她做的。她在窗下踩著縫紉機,綠樹蔭投在窗帘上,就好像罩在花影里。她家門前的林蔭道,隨了天氣轉暖,梧桐樹越來越茂密,太陽越來越晶瑩剔透。現在,這些光的小點點,針尖樣落在她身上,發上,手裡的活計上。再後來,大家義聚在一起,話里話外,她聽得出女伴們各自都有了些經歷,她卻還是清泠泠見底的一池水。那些經歷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只有她們同齡人同樣纖細的心思,方才覺得出來。

這時候,她們來到她家裡,靜靜地看著那一面牆,由她操作,將畫面一格一格推過去。她知道她們的心並不在這裡,可是在哪裡呢?這些未明的心事使她們之間有了裂隙,她覺得自己和她們相隔很遠。可她從來不問,也不猜,因為她是沒有一點經驗可以借鑒的,問和猜都無從方向。她只是覺得,自己的心思也被攪動了,不過攪動的也是一池清水,復又平靜下來,重又澄澈見底。

這天早上,她正坐在窗下踩縫紉機,滿窗帘的樹葉的光影里忽然升起一片暗,丁宜男一驚,抬起頭,那暗陡地又滑落了。她心跳著,立起身,丟下活計,推門出去了。樹底下立一個背影,好像知道她會跟隨上來,兀自斜穿過馬路,沿對面馬路向前。丁宜男也穿過馬路,隨那背影走去,心輕快地跳著。她看見綠蔭遍地中自己的影,就好像是另一個人。前面的人,她卻已經認出,是南昌。南昌沒有穿軍裝,換了一件藍卡其的學生裝,看起來有些不像,可就是他!他走過兩條橫街,走進一條長廊,長廊後面是著名的賓館,本來廊內是一列昂貴店鋪,如今大部關閉了。南昌在一根廊柱下站住了,等丁宜男走近,轉過臉。丁宜男看見他很奇怪地,在這仲春季節,戴了一隻大口罩,遮去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睛裡的光很亮。他將一個疊成燕子形的字條,按在丁宜男的手心裡。丁宜男的手心熱了一下,又涼了。他說:請交給珠珠。說罷轉身就走。丁宜男問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我家的?他回過頭,似乎是笑了一笑,走了。現在,丁宜男終於開始了她的經歷,可是,卻是從珠珠們的經歷上蔓延過來的。

當天,丁宜男就去了葉穎珠家,然後,她倆又一起去了舒婭家。三個人坐在小房間里,逼仄的房間忽變得空空蕩蕩,無比冷清。珠珠手裡一直捏著那個燕子形的字條,她看過之後又依原樣折好了。珠珠說,南昌他們馬上要離開上海,約她和他見一面,她問她們能不能陪她去。舒婭立刻說,好。丁宜男卻有些猶豫,不待她猶豫定,珠珠就說,好,舒婭陪我去。她本來也沒打算讓丁宜男一起去赴約,丁宜男總歸是局外人,而她和舒婭則是在事件的核心。然後,珠珠又提出第二個問題,他們出走需要一些錢,怎麼辦?又是舒婭立刻響應,她交出了自己的零用錢,每天一角,她是個攢不住錢的人,按說這些零用錢不算少,可傾囊而出,也只有一元多。珠珠的零用錢是一星期四角,因為有計算,倒積有兩元五角。丁宜男這回沒猶豫,但錢並沒帶在身上,而是在家裡。於是,三個人一起又向她家去。丁宜男的零用錢都是她自己掙的,鄰居里有一個婦女在街道花邊工場,工資是計件算的,有時候領多了,會分給丁宜男做。丁宜男得了工錢,大頭交到母親手裡,母親替她存著,說是將來陪送她用,她只當沒聽見。餘下的錢她就壓在一本舊課本里。這課本里,還平整地夾著一些糖紙,不多,但很精美,最難得的是一套三張牛郎織女的糖紙。這套糖紙很稀罕,不因為是高級的糖果,比如維多利小白熊和小白兔,是三元多一斤的奶糖。「牛郎織女」只是普通的糖果,可是印製很少,但丁宜男卻收齊了。從這也能看出,她是一個有恆心的人。她將壓在課本里的幾張錢,悉數交到珠珠手上,是數目最大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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