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姐妹

她們其實成份各一,舒婭的家庭論起來應該屬於小兔子他們的階層。她的父母是第三野戰軍下的文化兵,進城後駐紮南京,她就是出生在軍區大院,屬前邊所說海鷗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那一代人。不過,她還沒長到穿一身花,頭頂一大個蝴蝶結,滿口南京話,與小夥伴們饒舌的年齡,就隨母親轉業遷到上海了。上海這城市,有許多三野的後代呢!對幼年的生活,她已沒什麼記憶,要說有一些,那也是經大人反覆提醒造成的印象。比如在一個四面鏡子的練功房,被幾個阿姨叔叔傳著抱來抱去;比如送託兒所不願去,哭著喊,「我還小,我還小」;還比如,她和另兩個同齡的小朋友搶一輛三輪自行車……她這個人生性有些混沌,大院里的粗放的生活到底也會有作用,對什麼都不大上心,人說有「糊塗福」的那類。她母親帶著她,還有抱在手裡的妹妹,再加一個保姆,由機關總務部門的職員帶了來看房子。母親還是部隊觀念,以為和行軍途中號房子的意思差不多,隨時都可能開拔,事實上也是,她父親不還在軍區嗎?母親只要了一大間和一小間,是將一層樓面破開來的,於是,廚房和廁所都需公用。不想,這一住就再沒走,直到她父親也從軍隊轉業到地方,一家人一徑住了下來。這樣就可知道,她們家是擠住在左鄰右舍中間。淮海路兩旁,所住大多小康,這條弄堂也是。舒婭先全托在機關幼兒園過了兩年,那生活還有些接近大院里的,相對獨立,和地方上的民情民俗隔離著。七歲時上了小學,小學校就分散在弄口沿街的民居里,從這時起,舒婭便完全融進了弄堂的生活。

她開始學說上海話,一學即會。小孩子學語言都快,但總也有個人的條件問題,像她妹妹就不行,上海話沒學好,還弄得有些大舌頭。舒婭屬於那種感官反應敏捷的孩子,學什麼像什麼。她說上海話像炒豆一樣,又輕又快,很快就變得饒舌。她還學會了和小朋友手勾手地去小煙紙店買零食吃,那種滾了甘草,用桔梗還是蘿蔔條製成的東西,含在嘴裡,酸、咸、苦、澀,混成一團,再洇染開來,那味道說不上好還是壞,就是有一股子促狹。弄堂里的女孩子,大凡是這種東西喂成的性子,她們再豪爽的人,都有些促狹呢!只要看看她們鬧的小彆扭就知道。舒婭挺能興是非,一會兒和這個好,一同說那個的壞處,一會兒和那個好,數落這個的壞,就和海鷗厭棄的南京妹妹們一樣。市井裡的孩子其實都差不多,差的那一點是作派,作派這事情怎麼說?就這麼說吧,舒婭搬口舌,舒婭也唱「FALLING DOWN FALLINGDOWN,LONDE『S FALLING DOWN」,當然,是唱成「馬林當,馬林當,大家都來馬林當」。總之,舒婭多少學得俗了,被母親罵,罵什麼呢?罵她像「老百姓」。這罵名不大妥當,卻說明問題。罵歸罵,她依然興興頭頭的,學習成績中不溜,方才說過,她不是個上心的孩子,還有點缺腦子,可憑她活躍的性格卻在學校挺受注意,少年宮歡迎外賓讓她去參加,合唱隊也有她的份,少先隊里擔任了小隊長的職務。到了小學畢業考中學的時候,這些社會業績全派不上用處了。她在學校里的影響,又難免造成假象,所填志願就偏高了,結果落到眼下這所區級中學。自然要受母親罵,流了一通眼淚,你以為她很痛心,一轉臉,和同學參觀新校園去了。中學離家有十五分鐘路途,單是這點就讓她喜歡上了,穿過大半個街區去和來,上學變得很鄭重,有些走進社會的意思。中學的同學,來自更寬的範圍,不像小學,根據地段劃分,多是一條馬路,甚至一條弄堂的,而現在,幾乎遍及一個區,她的社交面也更廣闊了。

中學裡的同學與小學裡的果然不同,一條街上長大的孩子,形貌上會有些接近,氣質也會接近,因為是人生第一批同道,就像同一個草窩裡孵出的雞雛。所以,到了中學,遇到其他街區的孩子,總有生疏感。但舒婭適應力很強,她很快越過隔閡,交到了新朋友。她隨這些新朋友去到她們的家,她們家所在的弄堂和房屋,也是另一種格式。其中有一個同學,住在一條龐大的弄堂里,支弄繁多。她跟隨走進去,左彎右拐,再上樓梯,也是左彎右拐,最終走入房間。推開窗戶,窗下是一片空地,擺著餐桌,樹枝上掛著彩色小燈泡,是一家西餐社的露天餐座,她和父母、妹妹來過。這時未到夜晚,餐桌上沒鋪桌布,燈泡也沒點亮,看上去很不相同。舒婭有一時的怔忡,她其實走入了這座城市的腹地。但她是個沒有自覺性的人,意識不到這個。她只是不由自主地為她的新同學傾倒。當然,接下來的還是那一套,齟齬,生隙,重新組合,再和解。因年齡增長事態會比小學裡嚴重一些,但也並不是說就有了多少嚴肅性,依然是雞毛蒜皮的原委,心思卻是少女的心思了,要曲折許多。她就義變得更俗了一些。她們的財政情況不允許她們去拍明星照,只能到哪條小馬路上的小照相館,拍半寸的「咪咪照」,互相換了衣服拍;她們用玻璃絲編織小金魚,牽牛花,掛在鑰匙鏈和塑料錢包上;她們的口味也變得「淑女」了,不再光顧弄口的煙紙店,而是到老字號「采芝村」,話梅對於她們也是太昂貴,恰好,市面上好像專門針對她們這些小大人的錢袋,推出一種名叫「話李」的腌梅子,形狀,口味,包裝,都與話梅相仿,價格卻便宜一半還多;她們中間還盛傳一個消息,在某某舊貨商店,一對長過一米的辮子可換一輛自行車……她們正在從小孩長成少女,在一個龐雜的市民社會裡,多少有些長成了小婦人,纖巧優稚的小婦人。市井中某一種成分是合乎女性特質的,那就是它的瑣細,栽培出一種街頭巷尾的嫵媚,既不是深藏,也不是彰顯,可愛可親,卻不可及——這就是市井的涵養了。

文化革命開始,學校停課,學生分成兩派。和所有大革命一樣,一是保皇派,一是造反派。「保」和「反」的所謂「皇權」,不過是學校的校長,至多是教育局的局長。舒婭本來是參加造反派的,但回家同母親一說起,母親即表示反對。舒婭要和母親辯論,可她哪是對手!母親是抗戰末期從上海去到新四軍蘇北根據地的女學生,讀過中學,受過黨的教育,讀來的書幫助她理解革命,正好到教條主義這一階段,文藝兵的那點浪漫氣質,又正夠澆灌她的理想主義。舒婭的性格其實多少是承襲她,膚淺,但是熱情。但也如通常情形一樣,意志堅強的母親,女兒往往是沒什麼主見的,所以,沒經過幾個回合,舒婭就心悅誠服,退出造反派,轉人保皇派。不久,形勢明朗,造反派代表了革命的大方向,不用說,舒婭站錯了隊。回家和母親吵一場,一賭氣,做了逍遙派。其時,大串聯開始,她與幾個同學相邀,去北京見毛主席。因生怕母親阻攔,沒敢說,硬從保姆,一個揚州女人那裡討得兩塊錢,留下一張字條,走了。與她相邀的同學都是逍遙派的,對革命並無興趣,只是想趁了串聯,免費出去玩。所以其實不一定要去北京,見毛主席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說法。

她們一行四人挑了一列最乾淨和人少的火車上,結果是短途慢車,幾乎十分鐘停一站,整整一夜,天亮時方才到杭州。杭州的大街小巷壅塞著串聯的學生,尤其是北路上的學生,穿著大多黯淡,這座江南城市不由變得粗礪了。但西湖總是妖嬈,正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季節,就好像世外桃源。她們住在動物園附近一所-中學裡,每天一早出發,往各個景點去,一玩就是一天。讀書時候,要受學校和家裡的拘束,哪裡能這般自由自在。大串聯時節,正就像理想中的共產主義,只要憑學生證和學校證明,即可去往定點食堂吃飯。食堂的大鍋飯,當然談不上什麼口味,像她們都是養刁的舌頭,不幾日便覺得寡淡無味,想著找貼補。再有,著名的小吃也總要品嘗品嘗,不枉來一次人間天堂杭州。要知道,她們是上海的女生,來自享樂主義的世界。那享樂倒也不是山珍海味,寶馬香車的奢華,只不過是家常便飯,經過提煉,就有著對物質的精到理解。於是,她們時不時地吃一碗桂花藕粉,或者三鮮小餛飩,買一包小核桃,甚至,很捨得地在奎元館吃了一次片兒川——她們立即吃出這面好就好在小鍋下出的,所以爽口。就這樣,她們的錢袋消了下去,同時呢,很難免的,四人之間也生出些齟齬。不外是些生活小事,比如睡地鋪,准佔了好位置,誰又挑了好被褥;比如,誰的臟衣服不及時洗,隨便地一塞,卻塞到人家枕頭底下;再比如誰和外校的學生說話太隨便,引起人家側目……然後再將彼此的不滿互相交流,結果四個人倒分有三派。以舒婭混沌的性格本來是和哪一派都可,但就在財政緊張時刻發生了一件事情,其中一名女生來向舒婭借錢,舒婭想也沒想就將最後的五角錢交了出去,過後,另一名女生便來告訴,借錢的女生拿了舒婭的錢,買了一個火腿麵包,獨自享用了。趁舒婭的氣頭,那女生建議拆夥,說她的婊孃在寧波,她們可以去那裡玩。那兩個呢,一個已經想家要回上海,另一個也去向未定。舒婭還沒玩夠,當然就跟了那同學去到寧波。到此,她們離開上海整整一周。

她們兩個在寧波又待了一周。在寧波,她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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