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又一次走向戶外

這就到了一九六七年與一九六八年的冬春之交,他們的自行車陣,由小兔子帶領。呼啦啦駛進市中心區的那所學校,佔領了操場的中心位置。陽光格外明媚,奇怪的是,這裡的陽光有一種旖旎。那是從歐式建築的犄角,斗拱,浮雕,鏤花上反射過來的,再經過懸鈴木的枝葉,然後,又有一層肉眼看不見的氤氳——奇怪,這裡的空氣都要多一些水分,變得滋潤。所以,陽光就有一種沐洗的效果。他們的面目顯得清朗潔凈,在四面投來的目光下,不自覺地微笑著。他們是外來者。小兔子本來早已經融入這學校的總體性面目,此時卻分離開來,歸屬進外來者隊伍。他們這夥人分散開不怎麼起眼,聚攏起來就引人注目了。他們有一種特殊的色調,什麼色調?這麼說吧,假如說這個街區是豐澤光潤的乳色,那麼他們就是青銅色了,他們與這個街區的氣質不同。這街區即便在這粗礪的時代,都有著一些奢靡的浮麗呢,而他們則是慓悍的。這城市就是這麼多種多樣,隔一條街,街上走的人就有截然不同的面容表情。他們,在這街區,尤其顯出重力感,佔位就大了。投向他們的目光是戒備的,卻又含著瑟縮,似乎是碰上了質地比較硬的物體,便不由自主地回收了。這所位處市中心區的中學,充盈著一股安康保守的市民氣,在他們看來,這些著軍服、蹬皮靴、駕自行車的人,幾乎就代表著革命,而不會想到,這已經是革命落潮里的淘汰者了。不過,也別說他們不識時務,他們有他們的世故,這判斷其實是精到的。那就是將社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革命的力量,一部分是革命的對象。在革命的力量的那部分里,各種成份會有強弱消長,無論怎樣變化都是他們內部的事,決不會影響到另一部分。在另一部分內,也同樣成份各異,有的很清楚,絕對是革命的對象,而有的則處在模糊之中,但這也是內部的模糊,兩部分之間的界線卻是肯定和清晰的。所以,就不怪他們會用警惕的眼光來對待這些外來者,或者說入侵者。出於同樣的理由,外來者和入侵者們,在這目光的投射下,得到一種滿足,似乎是,昔日的光榮回來了。這樣,就可以理解他們臉上的笑容了。

這個冬季里,上一年的小學畢業生,延宕一年之後,終於進校了,「複課」的決議也召來了學生們。校園裡就比較熱鬧,甚至於有一種復甦的氣象。男女孩子也是閒蕩得厭了,多有些想念學校生活,也是牽掛前途,不知何去何從。來了才知道,說是「複課」,實際無甚課程可復,也無甚紀律可言,關於何去何從,依然音信茫茫。那些新人校的小孩子,對中學懷抱著虔誠心,倒還乖乖地坐在教室里,似乎要開始他們新一階段的讀書生涯。高年級生呢?新來的小孩子只會促使他們更加焦慮,因更加體會到自己滯留的處境。他們散在教室,走廊,操場,甬道。前一段打派仗砸碎的玻璃窗沒有補上,大字報的墨跡洇化了,紙也黃了,再覆上幾張新的,像打上補丁。操場一年多沒有鋪黃沙,露出貧瘠的土褐色。要說,校園真有些滿目瘡痍,可是有了這些年輕的男女孩子,情形就不同了,甚至,有了幾分鮮艷。

在校園裡略待些時間,就會發現,這遍地散著的人群里,其實是有幾個特別突出的組合的,他們,或是她們,以各樣的特質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假如將此時的校園稱作社交場,那麼他們就是社交場上的明星。老實說,在學業停止,行政解散的學校里,因為有了他們,才有了另一種組織形式,將漫無秩序的人和事重新結構起來。當然,這是一種潛在的結構,但卻是有緊張度的。外部的架式也許散了,可內里的卻收攬和聚集起另一股精神。在這大革命中難免出現的無政府的隙漏間,是依賴一些不期然的因素,來擔任組織功能的,它們有著奇異的令人服從的素質。其實,也沒什麼可驚怪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社會。一種社會形式退去,自有另一種頂替上來。這也是社會的生理機能,隨時隨地進行著自我調節,決不會讓它落入無序狀態。

太陽如此之好,高朗而且富麗。只有在江南,又是近海口的地方,幸運碰上濕度較低的氣候里,才會有的太陽。濕潤的海風,以及飽滿的地下水從地表和草木上蒸發出的小細水粒子,中和了乾燥的空氣。於是,溫濕度恰到好處。太陽穿行過無限光年的氤氳,將最適度的光和影透射下來。物體,尤其是線條微妙的人臉,呈現出最和諧的輪廓。無論何種材質,在此都有一種剔透,顯得精緻和嬌嫩。也是大革命的隙漏,自然的手筆滲透進來,繪下了唯美的圖畫。一年中,一月中,一日中,就有這樣的一種時刻,事物忽現出極美的一面——光,影,氤氳,全轉到那麼一個角度,將最優質的形式烘托出來。有許多勢態,就是在此時轉機。人的視覺,有一種美妙的婆娑,每一道光附著影,像柳絲般垂掛在眼瞼,將視覺分析得極為纖細,而且靈敏,隨了睫毛的眨動,索索作聲。南昌他們實在是足不出戶太久,他們的感官此時就好像一下子裸露出來,無遮無掩,對戶外的亮度,熱度,明暗度,都需有重新認識似的,驚惶之後,緊接著是高度的興奮。他們貪饞地打量四周,多虧了他們的榮譽心,才不至於失態,而使他們矜持著。他們在這操場中央站立一時,視覺方才適應,對周遭事物有了辨別力,於是,注意到了她們。

她們總共有三至四人,立在操場邊的甬道上,甬道的另一邊是學校的鐵絲圍籬。鉛色的鐵絲編織成菱形網格,外面就是人行道,栽種著樹榦粗大的懸鈴木,此時,葉子已落盡,背景就變得疏闊了。她們這幾個,衣著是藍和米黃,效果是輕盈的。上午十時許的光,略從上方斜射過來,穿過懸鈴木的枝權,再穿過鐵絲圍籬,經過無數微小塊面的折返,來到她們身上,幾乎是璀璨的了。她們這幾個,簡直像是琉璃做的,通體透明,這是什麼受光體啊!她們不是那種最奪目的,因為色彩、質地,和線條都是特別纖細的,在視覺中不怎麼佔位,可是,一絲一縷地划出了疆域,再不會混淆模糊。這是什麼樣的筆觸呢?只有造物才會有的微妙和靈動。現在,她們從整體的畫面中顯現出來了,你才發現,原來她們就是這畫面中的亮色。像這樣的亮色還有幾處,也就是方才說的一些不期然的因素,起到組織結構的作用。這些亮色分別在各處,將碎枝末節一總收拾起來,形成畫面。從畫面走進去,走入她們這個局部,將其中的細則加以分析,亦會發現這亮色里的個性成份。她們多是有些輕佻的生性,但輕佻這一種生性在年輕人身上非但不減損,反而會增添美感,因為是天籟。這種生性大凡沒什麼頭腦的,年輕人,尤其是女生,要什麼頭腦呢?有頭腦會使她們失去自然。頭腦里滋生出的那個叫作「思想」的東西,是個累贅,讓人臉色萎黃,青春早逝。就讓她們無思無邪,做愛嬌的小動物。況且,要知道,這樣的時刻是極短暫的,就像花吐蕊,雞雛出殼,幾乎只一剎那之間。緊接著,她們便要踏人世事,沾染污濁。到那時候,輕佻就差不多是一樁惡習,沒頭腦則會使事情雪上加霜,越來越壞下去。而現在,正是在開初階段,她們輕盈得彷彿要飛上天。你看她們立在那裡的種種姿態,完全沒有意識到是在賣弄風情。但她們又決不是顢頇,相反,她們很聰明,小心裡知道有人在看她們,她們呢,也很喜歡。於是,有意無意地要做給人們看。她們選擇站在操場邊上,就有點這個意思。

操場中央的這一夥,目光停留在了她們身上。說真的,他們並不懂得欣賞她們,因他們也是同樣的年輕,同樣的無知無覺,同樣也是好看的。是這樣的人生階段,同齡人都是好看的,睜眼就是美景,所以稀罕的不是這個,那麼是什麼呢?他們還不能夠自知,其實就是這兩種好看之間的吸引,有一種同道的心情。她們站在那邊,他們站在這邊。如果只是單個兒的「她」和「他」,也許不夠引起注意,但因人數多,就有了體量。這是從客觀視覺的角度,要從性格著手分析呢,那就是年輕人都喜歡熱鬧,喜歡人多。現在,她們覺察他們在看她們了,差不多是同時,說不定還更早一些,她們已經在看他們了。這一群新來者可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們可說比旁人興趣更大點,這也是好看和好看之間的特別的好感,還是因為她們生性輕佻。她們,十七歲和十八歲的年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對異性生出好奇了,這一夥異性又顯然與她們身邊的那些不同。就像方才說的,他們是來自社會權力的那一部分,特權的優勢自有一股強悍,再加上來自性格那方面的異質,他們就格外的具有性別感了。當然,他們雙方都不懂得性別感意味著什麼,就只是滿心喜悅地看和被看。一方放肆些,一方矜持些。放肆的一方也許更羞怯,矜持的一方也許更大膽。所以,他們又是直率,又是言不由衷。就在這樣的看和被看之間,懸鈴木上,枝權的關節處爆開了星星點點的新綠,校園裡無人知的角落,有幾株迎春花的,也開出了疏朗的小黃花。

他們彼此看來看去,其實早已看成了熟人,可還是沒有認識。雙方都在等待著一個契機,也是條件尚未成熟吧!似乎是,雙方都挺喜歡,甚至是沉溺眼下的膠著的狀態,這裡面有著遐想的快樂。人生還沒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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