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小老大」

在這群子弟兵裡面,「小老大」可算是老資格,他是抗日戰爭的人了。一九四四年他出生於國民政府的陪都重慶。他的母親,上海人,桂林新中國劇社的女演員。那時的桂林,聚集許多摩登人物,大體分來,一為文,一為武。文的是各路知識人,文藝人,有過路的,亦有落下腳的,其中就有新中國劇社。武的自然是軍人,桂系的將領多有在桂林安宅居家的。於是,這山城就變得氣象開放,繁榮,年輕人發展的機會很多。他的母親,因扮演《桃花扇》的李香君名噪一時,得許多才子和俊傑追求,最後是白崇禧部下的一名副官勝出。這副官與白崇禧是同鄉,老家臨桂,家中已有一房家眷。本來軍人是不受這拘束,但他母親是上海來的,又是新中國劇社的台柱,這樣的新派人物必不能接受做妾的身份,所以,眾人皆知,獨瞞她瞞得死死的。副官在七星岩處買了一處宅院,主人就他們倆,車夫、警衛、女傭、廚子,倒有一大群。每日里汽車送去戲院,散戲後,再接回住宅。汽車過處,一路風光,上海的大牌明星也不過這個派頭。過了一年,他母親就懷了他。此時,新中國劇社往廣東湖南方向出發巡演,她離了團,留下待產。不想,桂林形勢卻吃緊起來,日軍沿湘桂路向廣西逼近,中方調集九個軍的兵力組織會戰,於是,軍人們便都忙著安置家眷。副官被遣往柳州,行前,與他母親商量,是否暫去老家待產,局勢穩定後再回桂林團圓。女演員一口答應,並且比副官更徹底,建議將七星岩的宅院賣了,雖然賣不了多少,可錢總是比不動產貼己,在這動蕩的局勢里,人都是今天不知明天,隨時準備拔腳上路,一定要快馬輕裘。但是,女演員接下去說,她不去臨桂,臨桂那裡一大家子,她是不會住慣的——這時,副官方才知道那邊的事並沒有瞞住這邊,早已經心知肚明。這也是內地人對上海不了解,以為摩登女郎就是千金小姐。事實上呢,上海女人多是俗世中人,再加女演員,幾乎一半是在風塵里,什麼能騙過她的眼睛。首先她就不能相信,副官這樣的年紀會沒有妻室,底下人提到臨桂總是用「家中」「家中」的稱呼。什麼叫「家中」?父母就是父母,兄弟就是兄弟。她沒說穿也是領情,曉得他是照顧自己的用心。這是上海女演員的又一般長處了,通人情。女演員不去臨桂,要去重慶,因她聽說重慶有中華劇藝社,就想尋得去,和同行們在一起。一是有照應,二也是為收入計。兵荒馬亂的年頭,她早曉得和副官做不成長久夫妻,這一分手,不知到猴年馬月,所以,心理上一直保持獨立的意識。這也是她不計較副官有沒有家室的原因之一。副官不由對上海的女演員刮目相看。生活這兩年,彷彿今日才發現女演員原來是巾幗鬚眉,稱得紅顏知己,心中更添留戀。但軍人的生涯,總是聚少離多,究竟難作兒女情長,只有極盡能力,予以方便。他聽命將七星岩房子出手,所得款項悉數給了女演員。專調一輛吉普,配一個車夫及一名衛兵,送女演員上路。臨別時分,留一句話,無論胎兒是男是女,都希望能姓父姓——韋。不為傳宗的意思,是為從此天各一方,刻一個記認,將來,無論他到什麼地方,看到姓韋的,與這胎兒同庚的孩子,他都會多看上幾眼。從這點看,軍人自有纏綿之處。所以,小老大海鷗,是姓韋。

六月底上路,近九月抵重慶,差不多正是桂柳會戰打響的同時,娩下了小老大。但是,女演員並沒有如願找到中華劇藝社。也不要緊,此時,重慶活躍著好幾支抗敵演劇隊,女演員跟上其中一支,重又返回舞台。雖然經歷了偌多變故,還有懷孕生育,但女演員甚至更加鮮艷,很快就又成為台柱子。《日出》里的陳白露,《大雷雨》中的卡傑林娜,都是她的。抗戰勝利之後,演劇隊向貴州、雲南戰區慰問慶祝演出。在昆明時,客棧里傳說從昆明往石林的途中,有一輛難民救濟車翻車,車上還有一個劇團,傷者分住在昆明南郊的醫院。演劇隊的同仁便分頭去醫院找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不料想,那正是新中國劇社。雖然人事有更換,可還有幾個當時的老人員,此一見面,又悲又喜。女演員一旦知道劇社正是往上海去,再轉道赴台灣演出,當即決定歸回「新中國」,好將嬰兒放在上海的母親家中。或是跟隨去台灣,或是去別處,總歸是自由了,小孩子也可免於顛沛流離。這一路又是兩個月,上海已是初冬,他們又是從南方來,抖抖索索進了上海。路上嬰兒已染了肺炎,高燒不退,當晚送去醫院。肺炎好了,又生結核,也是在肺部,就此種下病根。而母親一個月之後,就隨劇社乘「台甬號」貨輪去台灣。這次赴台演出,實為中共上海地下黨文化委員會組織聯繫,所以就很隆重,特邀了上海地方上的明星加盟,母親的名次自然就往後排了。就好像自此開始的,她的角色下到二路,甚至三路,比如《日出》里的翠喜,《桃花扇》里的鄭妥娘,似乎趨向式微。其實呢,她只二十五六歲,無論演藝,還是人生,都尚有一番宏圖可展。等下一年春天,劇社回到上海,海鷗已不大認母親了。似乎是自出生以來,吃夠了苦頭,於是,作為補償,他迅速地適應了上海外婆家的安穩生活。三歲的他,穿了開司米的毛線衣,西裝短褲的弔帶掛在肩上,底下是白色長統襪和牛皮鞋,頭髮從額前分三七開,梳平了,露出光潔的額頭,兩隻手插在褲袋裡,斜著頭看他的母親,母親也認不出他了。

外婆原籍在崑山,家境中下,從小死了娘,父親總歸是粗疏的,不禁在閨中養大了幾歲,二十二歲方才有歸宿,嫁給蘇州一家富戶做續弦,生下海鷗的母親。海鷗母親七歲那年,男人生急症去世,遺下孤兒寡母。前房的兒女與繼母年齡相仿,最大的還長了三歲,暗中就與她不睦,此時便明上來排斥她。沒有生下兒子,話自然也講不響,分家產時吃了大虧。最終,領了自己那被刻薄了的一份,帶著女兒來到上海,租下一套公寓中的兩間房間,買些股票和債券,安居下來。外婆從小生活在崑山,是個小地方,但水陸交通便利,離上海又近,並不閉塞。外婆呢,家裡有些當男孩子養的,不是說開明,而是少規矩,就更沒約束,所以耳目通透,心中自有主見。她認定像她們這樣的孤家寡人,最適合居住的地方,就是上海。碼頭大,活路多,人就可以靠自己。外婆還是個會享受的人,多少是閨中待字久了,有些老姑娘獨幅的脾氣,很會照顧自己。這點,上海也適合她。到了上海,她們母女幾乎搖身一變,變成摩登的女人和小孩。外婆燙了發,足登高跟鞋,跟著時下的流行,無袖旗袍外面罩一領齊腰的短斗篷。小姑娘是洋裝打扮,頭髮用火鉗卷了,束起來,頂上系一個蝴蝶結,穿連衣裙,裙擺蓬到膝上,拎著花布書包,到隔壁弄堂的小學校讀書。這一大~小,說實在是有些俗麗,其實是鄉氣未脫,憋著一股子心勁,要掙進這「東方巴黎」大都會的潮流里去。時髦到底是需要陶冶的,還要搶時間,越早受到教育越好。到那女兒上中學時,已經氣定神閑。她平日只穿女中里的陰丹士林蘭的校服,套一件藏青開司米對襟毛衣,要說是老氣的,可怎麼抵擋得住撲面的青春和美麗!她真是長成了一朵花,一朵盛麗的花,素樸的裝束則使之清秀。膚色是白亮白亮的,眸子黑亮,臉頰的線條特別嬌好。她的母親聲色也略沉著了些,當然不如她更領這城市的精神,就還是張揚的,看上去倒要比女兒穿戴鮮亮。身上總是有花和珠子,還有晶片,指甲上塗了蔻丹,夾著長長的香煙,和女朋友搓麻將。上海人叫作「豁辣」。

女兒長到十七歲時,和一夥同學去考劇團,在抗日話劇《蘆溝橋》里跑龍套。下一年正式編入救亡演劇隊,去了武漢。三年後,又編人新中國劇社,來到廣西桂林。能讓獨生女離家遠行,也是她「豁辣」的表現,不纏綿。此時,孤島上海雖是一片歌舞昇平,但她卻並不相信能夠長久。她是拿國事當家事看,曉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並且女兒已經沾上了「抗日」兩個字,就脫不了干係。這就要運用麻將桌上的原則:聽牌時千萬不要換牌,也叫從一而終。但是,切莫以為這女人就如此功利,民族心她是有的。父親從崑山來看她們母女,在外白渡橋吃了日本憲兵的耳光,從此,她就不用東洋貨了。女兒這一走,好比是入了江湖,日後肯定聚少離多,所以,她也死了心,竟不太牽掛。然後,萬萬沒有料到,八年後,女兒忽然來到跟前,雖說是驚鴻一瞥,又倏忽離去,可卻留下一個外孫,這就讓她喜出望外了。

海鷗又弱又病,外婆將他當個瓷娃娃般養起來了。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圍在暖和的羊毛毯里,羊毛毯團在藤圈椅里,藤圈椅就是現在這一把,放在落地窗前的太陽地里。他不大長個子,外婆也高興他不長個兒似的,最好他永遠是個瓷娃娃,可以永遠陪伴她。這其實是一段相當艱苦的日子,內戰打起來了,百業蕭條,那一點股票和債券眼見得變成廢紙。但女兒從台灣回來後,劇社解散,便安居下來,還有加上外孫,就算是三代同堂。所以,在她們家,這又是一段安逸的日子。然而,也是這段日子,將外婆過軟弱了。一年之後,新四軍第三野戰軍文工團到上海招人,母親前去應試,被錄取了。這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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