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星星之火」

和父親還包括和母親決裂,使南昌在戰友們中間的處境變得微妙。人們早已對南昌的父親生疑,有著一些傳說。照理,南昌的激進行為應該讓大家放心了,但是,很奇怪的,人們反倒對他有了戒意。他們這一夥的父母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衝擊,從原先的領導位置下來,他們的身份還有信仰跟隨著受到了貶抑,南昌這一行動,就無疑地有一種變節的含義。此時,人們親歷了政治的波折,對黨內歷次路線鬥爭開始重新審視,所以,南昌父親這樣的人,誰知道呢?也許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革命者。再說,他們這些勝利者的後代,有著根深蒂固的觀念,那就是,他們當然屬於一個特殊的階層,無論內部有怎樣的分歧,也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由不得別人來插嘴。這樣的觀念其實是比前一種、由信仰產生的理由更具有力量的。在此,倒真有些像資產階級興起之時,面臨沒落的貴族的心理。就這樣,人們多少對南昌起了敵意。

只有陳卓然對他一如既往,可是,南昌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更加生恨。他覺得陳卓然是做姿態,其實居高臨下。並且,他還想到這一切都是陳卓然蓄意策劃的:他先是給南昌的父親定了性,暗示南昌起決裂之心,最後達到孤立南昌的目的。他這麼想幾乎是有些病態了,因為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陳卓然為什麼要孤立他。即便是在這偏執的狀態里,他依然痛苦地羨慕著陳卓然,陳卓然可謂天之驕子,樣樣都比人優越,以至於不久後,陳卓然受到公安部門的拘禁,這一點也使南昌嫉妒。作為一個革命者的形象,陳卓然更完美了。南昌並不知道,倘若當時他搭上的車廂沒有被摘下,而是一徑去了北京,那麼他完全有可能與陳卓然做「獄中難友」。可偏巧,棄北向南。他實在是逃過一劫,卻也與陳卓然擦肩而過了。

這一段日子非常灰暗,他們的司令部基本解體,卻有無數個司令部取而代之。戰友們都四散了。南昌一個人堅守在空蕩蕩的司令部里,說實在的,也是沒地方可去。要說,學校是比前一陣熱鬧了,因為派仗越演越烈,有幾次還升級到了武鬥。夜裡,燈火通明,喧聲四起,玻璃窗嘩啦啦碎下來,不知怎麼又拉了閘,「刷」一下沉入黑暗。為安全起見,南昌將門上的司令部字樣撕下來,將兩間打通的教室間的隔門重新關上,堆上桌椅,自己只佔較小的一間。他很少出門,甚至人們都不怎麼知道這裡還駐著一個人和一個司令部。有幾次,新成立的戰鬥隊找空房間,找到這裡,敲開門看見有人,便又退出去。幾次過後,南昌又在門上貼一張字條,上寫「星星之火戰鬥隊」,從此不再有人敲門。他在戰友們棄下的物品中翻找到一些書籍,《反杜林論》、《共產黨宣言》、《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以及《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這是陳卓然留下的。

有一天,不知是由什麼驅使的,他忽然打開筆記本,開始抄寫《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他覺得,抄寫幫助他理解了這部共產主義運動史的偉大文獻。更重要的是,抄寫緩解了他那種被遺棄的頹唐的心情。當他抄寫到第五章上,關於「十二月十日會」隨波拿巴巡遊時的一段:「在這個團體里,除了一些來歷不明和生計可疑的破落放蕩者之外,除了資產階級可憎的敗類中的冒險分子之外,還有一些流氓,退伍的士兵,釋放的刑事犯,脫逃的勞役犯,騙子,賣藝人,遊民,扒手,玩魔術的,賭棍,私娼狗腿,妓院老闆,挑夫,下流作家,拉琴賣唱的……」他不由自主地情緒激昂。

晚上,他怕械鬥的人群襲擊他的窗戶,總是早早地熄了燈,身體靠在窗邊的牆上,側臉看窗外的情景。從他所在的四樓的高處望下去,操場上熙攘著的人真有些像蟻群呢!更多的時候,操場上寂靜無人。他也不敢開燈。看久了,就會在操場上的沙礫地上看見兩條影子,一條長,一條略短,長的是陳卓然,短的是他。他止不住想:陳卓然在做什麼呢?監獄的生活總是嚴峻的,比起來,南昌算得上什麼呢!有意無意,南昌將自己的生活壓縮到最低限度。他兩天去一次食堂,買來一堆淡饅頭。淡饅頭,還有開水,甚至連醬菜也沒有,就是他全部的給養。開始,他不理髮,從不知是誰留下的一面小鏡子里,看見一張消瘦蒼白的臉,長而亂的頭髮,尤其是唇上長出的硬起來的鬍子,心裡有一種酸楚,又有一種滿足,他喜歡這個形象。後來,頭髮長得不成樣子,他就到學校外面的剃頭店裡,乾脆颳了個光頭。這樣,他看起來,就真的像一個「聯動」,有著典型的抵抗社會的表情。他難得走出屋子,買饅頭、打開水,或者上廁所,走在戴了各色袖章嘈雜的人群里,難免有人會看他一眼。可是這一派以為是那一派的人,那一派以為是這一派的人,還會以為是一個隨便闖入的人,誰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誰,誰也都不追究他到底是誰。因此,他便在這複雜的局勢中生存下來了。

這一天晚上,整幢樓的燈都亮著,操場上的燈也亮著,顯然是將要有行動來臨。可是卻奇怪地寂靜著,人都不知道去哪裡了。南昌從窗戶往底下看,空無一人的操場忽讓他有些膽寒,他感覺到這一幢樓里其實只有他一個人。郊區的夜晚本來就是沉寂的,燈光將這沉寂照亮,照出它的空洞。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事實上,僅僅是,拉錯了電閘。這個錯誤不久就糾正了,校園又暗下來。隨了燈滅,樓里反有了些聲息。他聽見樓上還是樓下,有人說話,走動,開門和關門。方才一幕就像是夢魘,明亮的夢魘。南昌微微喘息著,在黑暗的房間里亂走了一氣,有幾次,碰上桌椅,他不是讓開,而是硬頂過去,將障礙物推到一邊。膝蓋處一定碰傷了,疼痛卻讓他安靜下來。他漸漸放緩腳步,最終頹然坐在床邊,又縮進被窩,睡著了。夜裡,他被敲門聲喚醒,他沒動,任由敲去,以為同往常一樣,敲不開自然會離去。可門外的人卻很固執,也很耐心,叩幾下,停一會,再叩幾下。相持了一時,還是南昌妥協。這個晚上,他變得有點軟弱。他跳下床,赤腳奔到門前。先還謹慎,只將門張開一條縫,卻又急躁起來,「嘩」地拉開了。門口站著大姐。

月光從他身後的窗戶投進來,投向大姐,又被他的身體擋住,於是,只餘下一道輪廓。他看不見大姐的表情,卻看得見大姐嘴動,很奇怪的,他聽不見大姐的聲音,似乎是從大姐的嘴動,看出幾個字:媽媽死了!就像是緊接著的,他已經騎在了自行車上,車後坐著大姐。街上沒有一個人,兩邊的房屋都暗著燈。看不見月亮,月光卻很亮堂。此時,南昌忽然擁有了一種超常的視能,他能夠俯瞰街區,整個浸在月光里的沉睡的街區,連屋頂瓦楞里的茅草都歷歷可見。一盞,兩盞,相距很遠的路燈,在窄長的巷道里投下昏黃的光和暗。行道樹已長出了嫩枝,枝條在街面編織了錯落的花案的影。他甚至能看見自己,小小的,簡直像一隻螞蟻,騎著一架米粒般的自行車,載著又一隻螞蟻。與其相比,街道、房屋、樹,就都顯得巨大了。這種俯瞰是在猝然間結束,他的自行車直騎上人行道,然後在一道台階前歪倒,他和大姐和自行車一起摔在地上,原來到家了。他和大姐,還有那架車在地上糾纏了一時,方才掙脫開爬起,一陣寒戰從腳底湧上。自此,他便一直處於激烈的寒顫之中,膝蓋碰膝蓋,牙齒格格響著。有幾回,他的腳還絆住自己的腳,磕倒在大理石的樓梯上。

兄弟姐妹都到齊了,是大姐一個一個找回來的。母親在父親隔離審查,也就是召集他們開會之後不久,也被隔離了。今天早上,母親單位里來通知,母親於二日前死亡,是「畏罪自殺」。所以,屍體立即送去焚化,只交來一張骨灰領取單,還有一包母親的衣物。距離上次開會僅只是一個多月,情形卻已大異,主持會議的不是母親,而是大姐,地方也不在父親的書房,是在門廳。幾扇房門都關著,這樣,外面就看不見這裡的燈亮。大姐將大家召集攏,並不說什麼,只是自己動手搬動幾件傢具。大家都怔著,不明白她要幹什麼。在這個沒有老人,成員都是青壯年的家庭里,死亡的來臨讓所有人猝不及防。甚至,沒有一個人哭泣。屋裡靜著,大姐手下的搬動偶爾發出一聲響,有兩個弟妹想去幫忙,因不知大姐的用意,反誤了工夫。一時,方桌被推到兩扇門之間的牆下,凳子椅子全倚牆靠著,讓出一方空地。等大姐在桌上放下一張母親的照片,她的意圖便呈現雛形了。大姐是在為母親設一個靈堂。桌上擺開四個碟子,盛了山楂片,瓜子,餅乾,第四碟是半根剪碎的油條,又在正中燃了三支衛生香。最後,大姐將父親藤椅上的棉墊放在方桌前的地上,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頭。二姐也跟著跪下磕三個頭,應該輪到南昌了。南昌沒有動,大姐伸手拉他,並沒有觸到他,卻被他粗暴地擋開了。大姐有些變臉,可那一對雙胞胎兄弟互遞一個眼色,齊齊跪下磕了頭,帶著息事寧人的意思。底下幾個也依次磕過。事情本來可以結束了,可大姐卻不罷休。她又過來拉南昌。這一回,南昌的胳膊閃開了,卻被大姐當胸抓住衣襟。他沒料到大姐那麼有腕力,牢牢地鉗住他的前襟,將領口收緊,扼住了頸。他差一點被大姐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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