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謝幕曲響起

小指的指甲長長了,只差一點點就可以碰觸到即將來訪的初春。冰冷的玻璃窗外吹起強風,只不過是看見樹葉搖動的樣子,就讓我覺得全身發冷。明明已經是三月底了,早晚依然四肢冰冷。此刻我依然無法相信,再過幾個小時,眼前這個寒冷黑暗的世界就會變成閃閃發亮的早晨。

把毛巾覆蓋在頭髮上,用指腹輕輕按摩。陽子說這麼做能讓頭髮長得快一點,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所以每天持續地做。將好不容易長到可以側攏在左肩長度的黑髮仔細吹乾,微偏著頭,讓手指穿過發間,感覺彷佛正在慢慢梳離過去稚氣的自己。

今天得比平常提早上床睡覺。明天要穿的制服,用了三年的書包,以及綁頭髮用的粉紅色發束都整齊地擺在床邊。這個去年買下的發束,是準備頭髮長長後要用的。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洗一洗髮束,清洗後的顏色總令我滿心雀躍。不管怎麼握都會軟綿綿地恢複原來的樣子,形狀宛如一朵大花般可愛。在等待頭髮變長的這段期間,我一直把這個發束戴在右手的手腕上,上課的時候不時摸摸它,然後用指腹按摩頭皮。

稍稍拉開窗帘,我與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四目相對。原本的短髮終於長到胸前。每天都會碰面的同學、家人似乎早已忘記我原本是短髮的事,直到我第一次用電卷棒卷了頭髮去上學的那天,陽子才摸了摸我的頭髮說:「對了,你以前是短髮吧?」接著,她皺起眉又說:「……卷得好爛,下次我教你怎麼卷吧。」

第一次用電卷棒,怎麼用都覺得很不順手。雖然腦海中已經明確描繪出理想的髮型,卻不知道該怎麼實際完成才好。明明好不容易才留到這個長度啊,我不禁覺得沮喪。

雖然我只看過那張照片一次,儘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間,那模樣卻清清楚楚地印在腦中。於是我很確定自己動手卷出的髮型,完全不是那個樣子。

明天要舉行畢業典禮的高中大概只有我們學校。國立大學的後期考試1已經結束,畢業生的將來差不多都塵埃落定了。有些人即將成為國立大學的新鮮人,有些人推甄進了私立大學,有些人準備去念專科學校,有些人要投入職場,也有些人決定先不做任何打算。為了往未來還有許許多多分歧的道路跨出第一步,我們脫下制服,換上新鞋,整裝打扮。

日本高中的畢業典禮大部分是在三月初舉行。由於畢業典禮比國立大學的放榜日來得早,直到去年為止,參加典禮的學長姊臉上都是一副「現在重要的不是畢業典禮吧」的表情;對在校生來說,因為隔天仍要照常上課,所以出席典禮時也提不起勁。

但今年不一樣。明天,三月二十五日的畢業典禮是星期五。在校生和畢業生,將一起告別這所高中。

注1:日本大學的入學考分為前後兩期。一般來說,前期考試多在二月舉行,後期考試多在三月舉行,考生只要任一考試合格即可進入大學就讀。前期考試多以基本的學科測驗為主,後期考試則較重視其他能力,如要求繳交小論文、面試等等。

去年夏天,我們這屆的准畢業生就已經知道廢校的事了。雖然這裡不是什麼大都市,但學生也沒少到需要廢校的程度。身為學生的我們不太了解內情,只是從爸媽的言談中得知,好像這就是所謂的「並校」。並校、整合、成為私立大學的附屬校。儘管陸續聽到了這些,最後可以確定的事情是,今年春天這所高中就要被拆除,在校生則會轉入鄰市的大高中就讀。校方針對全校學生進行了問卷調查,結果決定在進行拆除工程的前一天,也就是乏月二十五日來舉行畢業典禮。

拉上窗帘,將鬧鈴調整到比平常早四十分鐘的時間。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定時的小旋鈕,謹慎地轉動。轉動時鐘指針的時候,有種自己好像在做什麼不該做的事的感覺,心裡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一提起畢業典禮的事,班上的每個人全都變得多愁善感了起來。陽子甚至還說,如果三月二十五日不是畢業典禮的話,她才不想來學校呢。然而,班導說「雖然是畢業典禮,但那丕二年級的你們依然是高中生,請務必要有身為高中生的自覺」,拐彎抹角繞了一大圈,又說,「當天所有的人都請黑髮出席」,話一說完,班上的女生們都此起彼落地發出了不滿的聲音。

人家都已經想好要染頭髮了!早已推甄上東京私立大學的陽子不滿地嘟起嘴。準備要念美容專科學校的佳織問我,那可以戴耳環嗎?耳環應該也不行吧。聽到我的回答,她一臉泄氣地摸摸耳垂。在前期考試考上私校的學生會會長田所同學則開玩笑地說,乾脆人家一起把頭髮染黑吧!搞樂團的森崎同學還沒想好畢業後要做什麼,不過為了畢業演唱會,他已經把長長的瀏海染成了淺褐色。

人家為什麼那麼想染頭髮呢?我實在不懂。對我來說,至少到明天為止,我都必須留著這頭黑髮。

為了要帶畢業紀念冊和文集,我把書包清空了,從裡頭拿出一本厚厚的文庫本2。費了好大的勇氣和時間才終於打聽到這本書,結果到今天我還是沒能看完。雖然是文庫本卻有將近一千日圓定價的這本書,真的很厚。

當同學們因為迫在眉睫的國立大學前期考試忙得暈頭轉向時,圖書室里的書也一本一本的快速減少,被移到要和我們並校的那所高中去。假如書被完全清空了,考完試的我也就再也沒有去圖書宰的理由了。在書架愈來愈空的圖書室里,我一直讀著從沒聽過的外國作家寫的一本像是非小說3的小說。

擔任學生會會長的田所同學說,他看過那本小說。「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英國小說吧。內容有點難懂……你喜歡那樣的書啊?」嗯,我點了點頭,說:「以後會喜歡的。」

終於打聽到那本小說的書名時,圖書室的書幾乎都搬走了,那本小說應該也已經忘了有關這裡的一切,若無其事地待在那一所高中的圖書室里吧。怎麼辦呢?正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老師從包包里拿出一本文庫本。「那本書已經不在這裡了,所以我把我家裡的借你吧。」看到那本書時我心想,實在有夠厚的;同時也想著,書這麼重,老師還特地為了我帶來學校。

老師的聲音彷佛一輪冬日的光暈,溫柔得令人不禁眯起眼睛。我身邊都是正在準備國直大學考試的學生,他們把圖書室當成了自習室。這段期間里,決定要念私立大學的人幾乎都不來學校了,只有我獨自在圖書室讀著無法理解的小說。搞什麼啊那個人。這種質疑的眼光也不是沒有,但圖書室的燈光灑落在書頁的空白處,始終散發出非常溫柔的光。

注2:A6規格的平裝書。

注3:non-fi。相對於小說(fi)的寫實文學作品,如傳記、散文等等。

「作田同學,你又逾期啰!」

我和老師的對話經常是以這句話為開場白。作田同學。老師喊我名字的嗓音,如果有顏色的話,應該是水藍色的。也許是因為老師騎的腳踏車,與那時他遞給我的傘都是水藍色的,所以我才會這麼想吧。厚實且溫柔的聲音,無論何時總能輕易挑動每條通往我心臟的血管。

我總是無法在兩個星期內把書看完,是逾期還書的慣犯。不過,這本文庫本的還書期限不是兩個星期,而是明天。

鑽入宛如秘密洞穴的冰冷被窩裡,在睡前閱讀這本書,不知不覺已成為每晚必做的事。指腹碰觸到紙的感覺很舒服。把剛剛設定成比平常早四十分鐘的鬧鐘擺在枕邊。拿著書的雙臂朝白色的天花板伸直,夜晚寒冷的空氣竄進了袖口。

雖然沒看過英國小說,我還是努力地讀著。就算頭腦好的田所同學說這本書有點難懂,我依然努力地讀著。儘管真的看不懂這本書在說什麼,我仍舊努力地讀著。用指尖抓住下滑的袖子,不讓寒冷的窄氣入侵身體。

昏昏欲睡之際,我慶幸自已終於在昨天下定了決心。明天是畢業典禮,是服裝檢查、染髮或燙髮的解禁日,是和大家告別的日子,是和同學們在畢業紀念冊亡互寫留言、瘋狂拍照的日子。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是這樣。

但對我而言,明天是歸還這本書的日子。即便我還沒看完,也還是非還不可。還書的期限已經不能再延了。

跟剛上高中的時候比起來,從橋下流過的河水量已經少了很多的這座橋,是學生們經常約定碰面的地點。不管是從哪個方向來上學的學生,都一定會經過這座大橋。

「我比較早到喔!」

在停好的水藍色腳踏車旁,老師靠著腳踏車的坐墊站著。不長也不短的黑髮,今天也梳理得很整齊。老師總是輕聲說話,是就算在圖書室里也不會引起側目的音量。

「老師早。」

「早。」聽見我的問候,老師輕輕點頭回應。也許因為今天是畢業典禮,穿著西裝的老師看起來有些陌生。從遠方確認那是老師的身影之後,我頓時無法移動腳步。我覺得自己彷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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