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節

甘子明回來了,大步流星地往笨花走。他一身殘破的紫花褲褂露著肉,遠看去像個雲遊僧人。他沒有回家就直接來到世安堂。

向文成知道因為同艾找了葛俊,甘子明才得以虎口脫險。現在他見到甘子明進門,沒有驚異,只有後怕。單看甘子明這身衣裳,就知道他雖然沒進日本弘部,也受罪不輕。甘子明在世安堂落座後,又簡要把被捕過程給向文成作了介紹,說,他沒有落到日本人手裡,是警備隊想通過對他的審問在日本人面前表功。葛俊也養著日本洋狗,他學著日本人的架勢審問他,要他交代區政府的活動規律。葛俊一邊逼他交代,幾隻洋狗一邊撕扯他的衣裳。審了兩天,葛俊卻又停止了審問。他便想到事情可能有了轉機。這一定是向文成出了主意,請同艾託了葛俊。向文成對甘子明說,託了葛俊不假,可這不是他的主意,是尹縣長的主意。甘子明感慨地說:「沒有這條線,我就生死難卜了。」甘子明又說了些他在城內的所見,還談了他出城時彷彿看見了小襖子。小襖子在街上走著走著就拐進了警備隊,她走得慌張,沒有看見迎面而來的甘子明。甘子明問向文成小襖子最近表現如何,並說,日本人兩次來笨花撲空,雖然小襖子也報過信,可是情報來源也不單是小襖子一個人。甘子明再問小襖子的情況,說看她在城裡慌裡慌張,不知何故。向文成說:「最近小襖子像條魚兒,四處游。她帶過來的情報倒也準確,過後她就更歡勢了,三天兩頭要求脫產。我想,這件事可事關重大,還是等你出來再說。」甘子明說:「這可不行,這個人像桿沒準星的秤,游遊盪盪地做點對抗日有益的事可以,脫產可不適宜。」向文成說:「我也這麼想。我對他說,時下你比個脫產幹部也不在以下。脫產幹部都做不到的事,你做到了。可小襖子還是居功自傲地說也該了。」甘子明說:「小襖子生活活泛,對她咱們得心中有數。不知她這次去警備隊幹什麼。」兩人做了些猜測。

說完小襖子的事,向文成問甘子明是先回家,還是回區里。甘子明說:「走,我先去東院感謝你娘。」

甘子明謝過同艾,對向文成說:「平時我不敢回家,今天我倒可以回家看看了。敵人剛放出我來,不會馬上抓我。」

不久前代安據點向倉本報告說,有個穿蔥綠毛布大褂、個兒不高的女人凈來找金貴。城門上站崗的日本兵也報告說,有個穿蔥綠大褂、個兒不高的女人三天兩頭進城。倉本讓人調查這女人的身份,他想了解的是:這兩個穿蔥綠大褂的女人是不是一個人;她去代安是找金貴,進城又是去找誰。很快倉本得到報告。報告說,兩個穿蔥綠大褂的女人是同一個人,這女人是笨花人,大名甘聖心,小名小襖子。這女人「靠」著代安據點的金貴,又「靠」著警備隊上的一個軍需,常出沒於笨花、代安和縣城之間。倉本一聽這女人叫甘聖心,又是笨花人,立刻想到那次在笨花茂盛店裡說日本話的那個閨女。倉本感到那閨女生性伶俐奇特,又聯繫到他們去笨花的撲空,便覺出她的可疑。倉本決定放出暗線注意她的行蹤,並決定將其收買。一次小襖子又來到警備隊找那個軍需時,便掉入了日本人為她設下的圈套:等著小襖子的不是那個軍需,而是一個穿便服的日本人和一個翻譯官。這把小襖子嚇了一身虛汗。

日本人開始了對小襖子一陣硬、一陣軟的盤問,把小襖子盤問了個底朝天。小襖子的行蹤身份徹底敗露。她想,壞了,這次我可離死不遠了,也才後悔起自己又認識了這個軍需官,看上了軍需官錢櫃里成捆的準備票兒。日本人對小襖子盤問一陣,又讓人給小襖子端來了汽水和槽子糕。日本人把汽水和槽子糕往小襖子眼前一擺說:「你的身份已經敗露,唯有立功贖罪才是你的正路。不然,日本人崩你比踩死個螞蟻還容易。」小襖子又聽見了有人要崩她,上牙磕起了下牙。心想人還是活著好。金貴、時令要崩我都是嚇唬我,日本人說崩我可不是嚇唬。要不然我就給他們做點兒事吧,小小不言給他們點兒好處也不算過分。莫非我對抗日立的功勞還小?要沒有我給笨花報信兒,笨花村早就出了大亂子,笨花村興許就沒了。現在她分析著眼前的形勢,拿眼掃著日本人和翻譯官,伸手就拿起了一塊槽子糕。她吃了一塊槽子糕,又開了一瓶汽水。小襖子喝過日本汽水,那是在佟繼臣的窩棚里。有點咸,直蟄舌頭。汽水瓶上還貼著個紅日頭。

日本人看見小襖子的舉動,知道小襖子已經願意被收買,就指示她今後要為日本人做事,還把她的任務和聯繫方式給她作了交代。日本人囑咐她,今後不要輕易進城,也不要再去代安了,有了情報就去笨花村東頭找一個收買活雞的老頭報告。小襖子一聽又出了個收雞老頭,嚇了一身冷汗。心裡說我的娘啊,嚇煞個人!這年頭怎麼昏天黑地,人都是知人之面不知心了,敢情日本人也是布下天羅地網的。小襖子自然知道那個收雞的老頭兒,他住笨花前街,瘦高個兒,哈著腰,斜這眼看人,整天扛個大罩網在村裡遊走著收活雞,把活雞送到城裡賣給做燒雞的,原來這是個日本探子。

小襖子領了任務往笨花走,一路上心裡噗通噗通跳,就像收雞的老頭附在了她身上。她越走越快,回到家趕緊插上門,兩腿一軟就癱在炕上。

兩天以後,小襖子在街上碰見了那個收雞老頭,老頭只斜了她一眼,就像不認識她。老頭看似不認識小襖子,可小襖子還必得去找老頭,並開始向他提供區政府的蛛絲馬跡。她把區政府的活動,作過挑揀後告訴給老頭。小襖子的挑撿是執意要躲開笨花的,涉及的凈是外村。日本人按小襖子提供的線索行動,都沒有撲過空,他們抓了幾個區幹部,給區里的工作帶來了困難。

有一天取燈來到笨花,不住自己家,住在一個堡壘戶家。小襖子得知取燈回了村就去找取燈。取燈看見小襖子說:「我也正想找你,最近敵人的活動很蹊蹺,專跟著區政府走。我們的人走到哪兒,日本人跟到哪兒。目前損失雖然不大,可給我們的工作增加了不少困難。群眾怕受區政府的牽連,想開個群眾會也開不起來了。」

小襖子說:「誰說不是。我一聽說日本人凈找區政府,心裡就說:可別讓取燈碰見他們。」

取燈有意問小襖子:「聽說你又去過警備隊?」

小襖子說:「去是去過,他們還請我吃過槽子糕,喝過汽水。」

取燈說:「你又聽說過什麼沒有?」

小襖子說:「一個個都像封住了嘴,什麼也不說。哪怕說一個字,我也能猜出八九呀。我問他們,他們就耍笑我。」

取燈說:「你也不能沒頭沒腦的開口就問日本人的行動。」

小襖子說:「我凈繞著問,先前我報告的情況都是從他們嘴裡套出來的。」

取燈說:「這就是了。」

小襖子說:「這次還給我任務不給?」

取燈想了想說:「這次倒沒有什麼具體任務需要你跑,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再找你吧。」

小襖子說:「看這世道,進了村生是連自己的家都不能回了,我也不敢多跟你說話了。」

取燈說:「環境殘酷是暫時的,可也得作各種準備。說不定再過幾天我連村子也不能進了,環境越殘酷,蹊蹺事就越多。對群眾不能亂懷疑,可漢奸也出在群眾里。」

小襖子說:「誰說不是。」

小襖子心裡又打起了鼓,取燈說環境越殘酷,蹊蹺事就越多,漢奸也出在群眾里,她馬上就想到自己和那個收雞的老頭。她覺得取燈的話似有所指,愈加神不守舍起來。她倒退著身子說:「取燈,我走吧,看這殘酷勁兒,我都覺著得慌。」說著就要出門。

取燈的話並非有所指,目前她還沒有把小襖子和漢奸聯繫在一起。更不知道那個收雞的老頭。小襖子要走,取燈也沒有留她,只告訴她,走時不要走街門,要跳後牆,繞道村外回套兒坊。取燈看小襖子跳過了牆,像個飛檐走壁的貓。

小襖子本來就不是個膽大之人,和取燈見面後,小襖子的膽兒更小了,整天想「漢奸也出在群眾里」這句話。最近她整天躲在家裡,心神不定地裝著納底子。有人找她問情況,她就說,沒看見我正納底子。往後誰想知道城裡的事,就去找警備隊去。要不就直接去問倉本。

金貴回來了,許久不敢回笨花的金貴,這次是專為小襖子而來。黃昏以前他趴在大莊稼地里等天黑;黃昏之後才潛入笨花。金貴回到家,插上門對他媳婦說:「今天你回趟娘家吧,我要叫小襖子過來。」金貴媳婦一聽金貴要轟她走,還明打明地說要叫小襖子過來,就沒好氣地說:「都什麼年頭了,還忘不了這個浪?菖閨女!她身上就那麼軟乎?我不走!」金貴說:「你不走也得走。也不是我圖她身上軟乎,我給你明說了吧,今天我叫小襖子是公幹,這也是軍令如山倒的事。」金貴媳婦一細聽,尋思金貴說的也許是實話,要不他也不敢回家,找「靠家」也得看個時候。她不再罵金貴,也不再罵小襖子,就撅著嘴跟金貴要了幾張準備票,走了。

金貴媳婦一出門,金貴就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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