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節

糖擔兒又在街里敲鑼了,他敲著鑼,他不喊要人們到茂盛店去,他只喊著一句話:「哎——能走的都走!能走的都走!」他的鑼聲急迫,喊聲也急迫。笨花的村人聽糖擔兒喊話已經聽出了經驗,糖擔兒的喊也就不必多啰唆。他一喊「能走的都走」,這是日本人又要來笨花了,這「來」就不是一般的來。

糖擔兒敲著喊著到了向家巷,在西貝家的門口,他看見了西貝家的大車。車上套著一匹大騾子,西貝牛和家裡幾個女人都坐在車上。騾子硋著蹄腳?熏急不可待地要起步,大治手捉韁繩呵斥著騾子,就不許它動彈。西貝牛盤腿坐在車前盤上,彎曲的腰使他的胸口幾乎挨著了盤起來的腿。西貝牛很老了,已經老得不能下地耕種,只對攢糞還經著心。在家裡,他常常嚅動著牙齒已脫落光的癟嘴,指使家人把糞攢到該攢的地方。家人聽不清他的話,可誰都知道他這是又叫攢糞呢。

西貝牛坐在車上,看見跟前站著糖擔兒,就把垂到胸前的頭往前伸伸,嘴一癟一癟地說:「糖擔兒,這回的事有多大?」糖擔兒說:「就是能走的都走這麼大。」西貝牛說:「糖擔兒,都這咱晚了,還跟你牛大伯鬧著玩兒。」糖擔兒說:「說一千道一萬,快走吧,你看恁鄰家早就出了村,恁還不走還等什麼?」

西貝的鄰家向家的人,剛才也在催促西貝家快走,可偏偏西貝家的車就是走不了。現在糖擔兒又在催促他們,急得西貝牛拍打著車轅對糖擔兒說:「唉,我那村警啊,別忘了我還有個孫女哪!」糖擔兒知道西貝牛的孫女梅閣,那個「半病勢癆」的,心裡只有主耶穌的閨女。原來西貝牛是決心要把孫女裝上車的,正讓二兒子小治去院里叫她。一會兒,小治從街門裡出來了,手裡提著他那桿長筒火槍。小治身後還站著西貝家的殘疾人西貝二片。西貝二片用一條腿蹦到車前,扶住車轅。小治就對車上的人說:「沒用,沒用,白勸,白勸。」二片在車前車後一陣蹦跳,不停地還朝門裡張望。糖擔兒聽懂了,小治說的是梅閣,西貝家的車走不了,都是因為梅閣不上車。糖擔兒沒有再作規勸,他還要把鑼敲到前街。他只對西貝牛說:「再去叫叫孩子吧,能走的都走。」

糖擔兒敲著鑼往前街走了,西貝一家人,除西貝牛沒再下車外,又都輪流去叫了一遍梅閣,梅閣還是不出來。她只對家人說,她的事誰也不要管,「只有一位真神就是我救主,我信他聽他話我的主耶穌。」梅閣說著說著就唱了起來。西貝家在無奈中將梅閣留在了家裡,全家人這才上車出了笨花。大治把車轟趕得飛快,不多時就追上了東去的鄉親。小治把那桿火槍順在車廂里,不時扭頭朝笨花方向看看。但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車上還少一個人,便是西貝二片。二片那神出鬼沒的做派是很難引起家人注意的,剛才他在車前車後一陣跳來跳去,家裡人誰都以為他是上了車的。可是他沒有。趕車的大治只注意到小治帶了火槍,卻沒有帶上他的火藥和鐵砂。小治有個專用的火藥箱。大治只對小治說:「槍葯這物件可別落到日本人手裡,還以為咱家通八路,給八路造地雷呢。」小治用火藥打兔子,八路用火藥造地雷造手榴彈。經大治一說,小治這才想到自己的大意,但再回家取火藥為時已晚。

西貝家沒有人注意二片的不上車,就像平時沒有人注意他的存在一樣。西貝二片在西貝家就像一股閃電,一閃有了,一閃又沒了。當你還滿以為他在西貝家的哪間屋裡呢,也許他正在大花瓣兒屋裡。這些年大花瓣兒不鑽窩棚了,可在家常常接待著西貝二片,大花瓣兒對西貝二片的接待不同於在窩棚里,她對西貝二片約法三章。她說:「哎,二片,看你孤孤單單的,串個門兒坐會兒,行。咱可不興動手動腳。你一上手今後休想再進我的門。」二片只好嘻笑著說:「行,行,光說話行吧。」大花瓣兒說:「說話行,我又沒說不行。」二片就在大花瓣兒的椅子上坐著說話。說什麼?他專撿一些「葷話」說,有「真人真事」,也有故事。二片說,有一次,笨花的某某(二片說得有名有姓)結婚,他趁院里正亂,早早就潛伏到新媳婦的床底下。等夜深人靜客人散去時,床上的「事」他都聽見了。這當屬真人真事了。二片對大花瓣兒說著,臉上浮著心滿意足的嘎笑。大花瓣兒說:「算了,別蒙我了,一聽就是瞎編。那床底下就那麼好鑽?你又是一條腿。」二片撇下「真人真事」又講起男女故事。二片講故事,大花瓣兒也是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聽著還是常給他指出那些荒謬之處。二片就對大花瓣兒說:「敢情你懂。」

大花瓣兒對二片的約法三章,很是令二片不解,他想,他媽大花瓣兒,多少人往你身上上過呀,怎麼唯獨我不行?逢這時他就想起他的那條腿——也許大花瓣兒在想,像你這一條腿的人「辦事」,能把「事」辦成個什麼樣?其實西貝二片也常想:也是,像我這一條腿的人,能把「事」辦成個什麼樣?歪歪扭扭的。一想到此,西貝二片就止不住一陣陣悲傷。他跳躍著,從大花瓣兒家出來,閃電似的在套兒坊一陣穿行,看見人只當沒看見。在街上,他看見畜生們的交配,心想,我還不如豬、羊呢。

當西貝家的人在家裡看不見西貝二片時,西貝二片或許正躺在村西葦坑裡。這葦坑緊靠路邊,不下雨時坑內乾涸無水,只雜亂地長些雜草和蘆葦。常有牛羊進來吃草,有時還有人進來解手撒尿。西貝二片找塊稠密的草叢潛伏下來尋稀罕兒看。男人的撒尿沒看頭兒,他決心要等個女的。女的稀少,有時一連幾天不來。遇到附近有集廟時才有人進來:有女的進了葦坑,先解下褲腰帶,再把褲腰帶搭在脖子上,然後蹲下了,蹲得都急不可待。二片想:尿憋的。慢慢的,二片對女人的解手就有了新發現。他發現女的解手時,越年輕屁股壓得越低;越老,屁股撅得越高。西貝二片再給別人講時,聽者便覺出了這件事的真實性。他們想,二片到底是有些「乾貨」的。

西貝家的人不見西貝二片時,西貝二片也許在茂盛店,茂盛店門口常有個賣驢肉的。西貝二片愛吃驢肉,可無錢購買,於是便擠在人群中當起了「效率」①,他趁賣肉人不備,能把拳頭大的一塊驢肉「袖」過來。二片在茂盛店大椿樹下坐下來,舉出驢肉就吃。茂盛看見二片吃驢肉,也不報給賣肉人。他向著二片,二片是笨花人,賣肉人是外村人。再說,他也知道二片當「效率」只「袖」驢肉,沒見他「袖」過別的。二片吃完驢肉,故意在賣肉車前一閃而過,賣肉的心裡說:這個人可不少見。

西貝家不見了西貝二片,西貝二片又去了哪兒,就很少有人知道了。有時連西貝二片自己也奇怪地問自己:我這是在哪兒呀。

西貝家的大車趕出了笨花,又走出好遠,車上還是有人發現了西貝二片的消失。發現者是二片的嬸子,小治的媳婦。小治媳婦愛站在房上罵街,也愛關心殘疾侄子二片。二片的衣服大多是她為他剪裁、縫補、洗涮。吃飯時,她發現二片跳蕩著盛粥的困難,就把一碗碗的粥送到二片眼前。當家裡不見二片時,小治媳婦也常著急地說:「找找吧!」現在,坐在車後尾的二片的嬸子說:「二片呢?要不我回去找找吧。」她不願意這位侄子和日本人有什麼遭遇,一條腿看起來跳得快,可跳不了多遠還得跪著走。他可走不過日本人。

趕車的大治說話了,他是二片的父親。大治「呲打」著兄弟媳婦說:「找什麼找,莫非日本人還捉他這號人?」

西貝牛也發現了孫子二片的不在,看看離村子已遠,就命令全家說:「走吧,日本人捉不住他。」他的看法和大治相反。

對於二片的不在,小治沒有發表議論,他還在想他的那些火藥。他想,這物件要是被日本人發現,沒準兒就會給西貝家惹下禍端,這東西連著八路軍的嫌疑是顯而易見的。當他們再回到村裡時,說不定連房子帶柴火都得被燒光,那棵大槐樹也會被燒成一棵禿槐樹。

一車人不再提梅閣,沒有人談到日本人會不會捉梅閣,她是個久病的病人。

西貝家的車上沒有西貝二片,原來西貝二片像閃電一樣又閃回家中。西貝梅閣更不知道這位在她心裡一直印象淡薄的弟弟,此時正和她一起呆在家裡。剛才,經過家人那一番軟硬兼施的勸說,經過和這番軟硬兼施勸說的對抗,梅閣心裡更加平安了。原來信仰就是這樣,當你信得不堅定時,有時對主還真存有三心二意。當你信得堅定時,你才會感覺到信仰的奇妙。梅閣經過和家人的一番爭執,再次感到自己離主更近了一步,主就在天國向她招手。此時日本人的來與不來對她來說已是微不足道,假如由於日本人的到來能促使她進入天國,這豈不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若用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來形容梅閣自己,她已是病入膏肓。想到此,梅閣的兩隻手開始撫摩自己的身體。她摸了自己那塌陷的胸膛和條條肋骨,又去摸自己那刀背一樣的胯骨,和那連毛髮都養活不起的恥骨。她撫摸著它們,把往事都想了個遍。她知道現在留給她的時刻就是回憶往事的時刻。一時間所有她認識的人的音容笑貌,一齊向她擁來。這是向文成,這是取燈,這是素,這是山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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