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節

小襖子走進向家,同艾在屋裡看見也不出屋去迎;秀芝看見小襖子,轉身便去忙個人的事;只有向文成在院里站著不動。小襖子見同艾和秀芝都不和她打招呼,也不在意,就對向文成說:「文成叔,你在家呀。」

向文成說:「正站在這兒等你哩。」說得像真事似的。

小襖子說:「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向文成說:「早晨喜鵲叫,必有客來到。天不亮就有喜鵲叫了。」

小襖子說:「文成大伯就是會說話。我也算客呀?」

向文成說:「算。」

小襖子說:「算不算的吧。我想遞說你一句話,去藥鋪吧。」她說的藥鋪就是世安堂。

小襖子從不來向家串門,上夜校的時候她只去大西屋。現在小襖子來串門,又要向文成去世安堂,向文成就覺出小襖子真是有事找他。他便領小襖子往世安堂走。

向文成領小襖子進了世安堂,一邊信手打捋著什麼東西,一邊對小襖子說:「小襖子,你可是個稀罕。」

小襖子說:「我算什麼稀罕,先前上夜校那工夫,沒踢破了恁家的門檻。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些個天,一進夜校的門,我就像變了另一個人。」

向文成說:「想想夜校也有好處,對個人會多一層管束。聽說你這幾天凈往城裡跑。」向文成開始引小襖子說事。

小襖子說:「文成大伯,什麼事也瞞不住你,也就用不著瞞你了。前陣子金貴從代安一回城就捎信叫我。如今這世道就像麻秸稈兒打狼,兩頭怕。情況一吃緊,金貴也不敢回村了。你說八路軍怕日本,我看日本也怕八路軍。」

向文成說:「你說得不完全對,說日本怕八路還差不多。因為他是在中國地盤上,兩眼一麻黑。八路可從來不怕日本人,東躲西藏是暫時的。」

小襖子覺出是自己說錯了話,一陣局促不安,說:「文成大伯,可別跟我一般見識。我不會說政治上的話,說錯了話也別嫌我。」

向文成見小襖子半天說不到正題,索性直截了當地問她,是不是從金貴那裡聽到了什麼風聲。小襖子一見向文成直截了當地問她話,就趕緊先關住世安堂的門,然後站在向文成面前神神秘秘地說:「文成大伯,全笨花村的人,我就相信你一個人。說到風聲,我還真掃聽到一點兒。事關重大,我想先告訴誰呢?別看瞎話爺是支應局長,我也不能告訴他,怕他把實話說成瞎話,把瞎話說成實話,誤了事。甘子明大伯呢,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有點怕他。想來想去還是遞說你吧。」

小襖子終於說出了她來找向文成的目的。她對向文成說,日本人要來笨花,過不了三天。這次的來和上次可不一樣,因為她聽說了兩個字叫「掃蕩」。

向文成問小襖子是怎麼聽說的,小襖子神神秘秘地說,這就別管了,反正她聽見了這兩字,這兩字還聯著笨花。向文成沒有再追問,只覺得小襖子的話不能忽視,他送走小襖子就去找甘子明。「掃蕩」這兩個字他們不止一次聽說過,那是日本人在冀中實行「三光」政策的代名詞。現在掃蕩也一天天地逼近著笨花。開始向文成他們想讓瞎話去挨家通知基本群眾早做準備,可又怕村人容易把他的話當瞎話聽,豈不就誤了大事。想到這些,甘子明提議把任務交給村裡的青抗聯和婦救會。面對日本人的掃蕩,笨花村的轉移和堅壁開始了,笨花人把糧食和花堅壁起來,人和牲口紛紛村外轉移。有親戚的投奔親戚,沒有親戚就在乾花柴地里挖地窨子住。地窨子比窩棚矮,不容易被發現。

向文成讓群山在花柴地里挖了兩個地窖子,上面蓋上乾草。同艾、秀芝和有備晚上都睡在地窖子里,向文成和甘子明離村做了轉移。

小襖子的話應了驗,沒過三天日本人進了笨花。日本人的進村,果真和以往不同,部隊長倉本握著戰刀,讓瞎話把村民集合到茂盛店。瞎話就一本正經地派糖擔兒敲鑼。誰知半天沒有敲來幾個人。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和警備隊便去挨戶砸門,大多數院子都空著,末了只抓來幾位走不動的老頭老太太。倉本見掃蕩撲了空,就燒了不少房子,搶了幾家的花,還抓走了瞎話。瞎話跟日本人說了一路瞎話,用個脫身計騙過了日本人,沒進城就又回了笨花。

這次日本人來掃蕩,笨花村遭受損失不大,小襖子便十分得意。她知道是自己立了功,就又披件紫花大襖裝起了八路。

小襖子這次的表現引起了西貝時令的注意,他覺得小襖子可以利用。前不久他和幾個同志要過封鎖溝到東邊開會,沿著兩房高的封鎖溝左轉右轉轉不出去,只好回到四區找取燈。取燈正在一個村子裡給民兵講形勢,時令把取燈叫出來說:「沒想到我來吧?」取燈說:「怎麼這麼突然,聽說你去東邊開會了。」時令說:「會沒開成,過不去溝。沒想到咱們的行動還真受了這封鎖溝的限制。」取燈說:「那你是不是不過啦,你還回四區吧,你看我顧了這村顧不了那村。」時令說:「看你多天真,莫非一個抗日幹部還能想回哪兒就回哪兒。再說封鎖溝還能真封鎖住咱們呀。我回來就是找你商量這件事的。」取燈問:「找誰商量?」時令說:「找你商量。」取燈說:「我剛脫產,工作經驗不足,我還能有什麼好計謀。」時令說:「咱倆回笨花一趟吧,回笨花去找小襖子,聽說她近來很活躍。」取燈說:「聽我大哥說,她傳來的情報還真起了作用,要不然笨花的損失可就不是這一點兒的問題了。」時令說:「所以就得趁熱利用她。敵工部也掌握著她的一些活動情況,她連著金貴。她和金貴這條線,咱們得使用。再者,我們也分析過金貴這個人,現在看,他只是生性浪蕩,好吃懶做才當了偽軍。抗戰以來還沒有給我們形成什麼大的危害。他是笨花人,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他去代安也是為了躲開家門口,而且他媳婦還在笨花。」取燈說:「我有點明白了,你是說需要小襖子去找金貴,達到過溝的目的。」時令說:「是。可誰去找小襖子呢,你去最合適。把她叫出來。這事,女同志出面方便些。讓小襖子領我從代安據點過溝,到了代安叫金貴給放弔橋。這事他准能辦到。你看就這一條溝一個弔橋,可誤了咱們不少事。」

取燈聽時令說他要從代安過溝,便有些擔心地說:「這可有危險,就在敵人眼皮底下過溝。」時令說:「干敵工的,就是要冒點危險。」

兩個人一邊說著話就往笨花走,三更時他們趕到了笨花。路過套兒坊時,取燈敲開了小襖子家的門。她拍拍小襖子的窗戶說,她是取燈,她要小襖子馬上到她家大西屋去一趟,有人在那裡等她。她指示小襖子,她倆不要一塊兒走,要拉開距離。小襖子在屋裡聽見取燈的話,不敢遲疑,趕緊穿上衣服來到當院。她和取燈一前一後繞著村外來到向家,摸黑走進大西屋。取燈順手點著了一盞殘留在房頂上的吊燈,就見時令從門外閃了進來。時令臉上格外嚴肅,兩條刷子眉緊鎖著,只拿眼把小襖子一陣打量。小襖子頓時緊張起來。平時時令在村裡就少言寡語,有些大模大樣,現時又在敵工部工作,小襖子就更覺出時令的威嚴。誰都知道,敵工部不同於一般抗日政權部門,是專門在暗地裡對付日本人和警備隊的。小襖子心跳著,想著我這是犯了什麼案,時令是來審案的吧。這次日本人來笨花掃蕩,我可是立了大功。莫非有人反映我要過金貴的毛布?這件事也怪我,做大褂不偷偷摸摸在家縫,還非得到城裡成衣局去砸不可。砸完又在笨花到處找絛子邊大襟,這就是暴露了目標。小襖子想到此,覺的還是自己先坦白為好。她沒頭沒腦地對時令說:「那東西也不是我張嘴要的,是他許給我的,非給不可。」時令和取燈忽互相看看,覺得小襖子的話有點蹊蹺,小襖子繼續說:「不論是要的吧、給的吧,反正毛布是穿在了我身上。人家別人怎麼不穿,為什麼就你穿?這不是,他人也走了上了代安。這點事也成了老事,時令就寬大我吧。這件事什麼也不怪,就怪俺家的房靠著他家的房,他家有顆椿樹。還有,我剛為抗日送了個信兒,就自大了,這也罪加一等。」

小襖子一席話,倒提醒了時令,他知道金貴送她毛布的事,現在這件事正好給他做小襖子的工作引出了話頭。時令有些和顏悅色,兩條刷子眉一挑一挑的,一張嘴,他把小襖子叫成了甘聖心。

小襖子聽見時令叫她甘聖心,心裡果然一松,不覺一陣高興。甘聖心這個大名平時沒人叫她,現在時令和顏悅色叫她甘聖心,她便覺得眼前的事也許並非和她猜想的一樣,沒準兒還是一件好事哩。莫不是時令要動員她脫產吧?沒想到她給向文成送了一次信兒,竟給她帶來了如此的好運氣。小襖子忍不住高興地說:「剛才的話都怪我多心恁倆要是動員我脫產,誰也攔不住我,《聖經》上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哪。」時令和取燈又互相看看,時令趕緊攔著小襖子的話說:「脫產的事以後再說。我問你,你真做了一件毛布大褂?」

小襖子說:「嗯。」

「什麼色的?」時令問。

「蔥綠的。」小襖子說。

「沿著什麼邊兒?」時令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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