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節

那個黃昏,走動兒把區長尹率真領到向文成家。尹率真在向文成家住了三天,和向文成一家很投脾氣。他和向文成分析形勢,研究在笨花如何發動群眾建立自己的政權。閑暇時兩人還看向文成書架上的書,說《聊齋》,說《三國》,說胡適和陳獨秀,說李大釗,說河北梆子的發源地到底在哪兒,說人身上到底有沒有經絡存在。逢向文成不在時,尹率真就和取燈說保定。原來尹率真真是保定二師的學生,那年保定二師鬧學潮,他正在二師讀書。當時他們到南關去貼傳單,貼完南關大橋,又把傳單貼到了同仁中學門口。可惜當時同仁中學沒有人出來響應。取燈說,同仁中學根底是教會學校,學生只顧學業,對國家大事可不像二師學生那樣熱心。再說,那時候她還在琅瑚街上小學哪。逢到取燈不在時,尹率真就和有備說話。他對有備說:「來吧,忠厚老弟,說說你今後的志願吧。」有備知道什麼叫志願,他對自己的志願也有個朦朧的打算,但他說不出來。有備說不出來,尹率真就替他說。尹率真對有備說:「別看你離醫生近,你長大肯定不當醫生。」有備覺得奇怪,不知為什麼尹率真了解他心裡的事。他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尹率真說:「我看你整天在牆上畫畫,準是要當畫家吧?」有備說:「像畫什麼就是畫不像。」尹率真說:「先前我在保定上師範時,學校有圖畫課,講究對著實物作畫,叫寫生。對著房子對著樹畫叫寫生,擺個飯碗,擺個南瓜對著畫也叫寫生。那時候我也畫過,覺得挺有意思。你練練寫生也許有幫助。」有備搬了個南瓜去畫寫生,尹率真就去幫秀芝燒火。尹率真坐在灶前拉風箱,知道什麼時候需要大火,什麼時候小火。秀芝說,沒想到,一個區長什麼都懂。尹率真說,都是從小在家裡幹活兒練出來的。他的老家雖然在東邊,離笨花百八十里,和笨花的風土人情卻差不多。尹率真不光會拉風箱,連貼餅子、蒸窩窩頭都會。尹率真替秀芝燒一陣火,趁捂鍋的工夫,看見同艾在廊下曬豆瓣醬,就走過去說,他們老家曬醬都用西瓜協調,曬出來的醬叫西瓜醬,格外好吃。同艾說,保定人也拿西瓜做醬,她就是沒學會。尹率真就把做西瓜醬的要領講給同艾聽,說現時西瓜過了季節,不然他就會親手給她做一次。同艾聽尹率真對做醬很內行,就把自己做的醬給尹率真嘗。尹率真嘗嘗說,也挺好,要是再有點西瓜味兒,吃著吃著再不斷吃出幾個西瓜籽,那滋味就更不同一般了。

這時向文成從外面走進來說:「嗬,好一派和平景象。」

尹率真說:「也算是忙裡偷閒吧。日本人雖然就在幾里之外,可咱們的日子還得過。」

尹率真在向文成家裡一住三天,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他又被走動兒領走了。他給笨花布置下的工作已經正式展開。支應局已經成立,看來是為支應日本人而成立,實際這就是抗日政權的基礎。作為局長的瞎話已經就任,還支應了一回日本人,也算受到了鍛煉。老糖擔兒作為村警,也把糖鑼換成了大鑼。現在老糖擔兒把大鑼可著村子一敲,村人就往街里走。老糖擔兒看著人們說,這是都聽見了。都聽見了就好,今後我一敲鑼你們就朝茂盛店裡走,這就是支應局有事兒了。

又過了些日子,甘子明和向文成開始研究辦夜校的事。其實上夜校識字是表面現象,今後村裡各項抗日工作的展開,夜校將成為一個活動中心。甘子明和向文成研究夜校,還特意叫來了取燈。甘子明說:「咱們那個支應局其實有點荒誕不經,舉出瞎話去和日本人周旋也是個權宜之計。這『局』的前途早晚得轉成抗日的一級政權。夜校呢,這可是咱笨花的精神。好在辦學也是咱們的長處,取燈要參與進來,我就更有信心。你比我們兩位老朽更有朝氣。」取燈說:「我可不同意子明叔對我的評價,也不同意你對你們自己的評價。你和我哥哥可不是老朽。要是沒有你們,我還能做成什麼?」向文成說:「咱們誰也不是諸葛亮,誰也不是臭皮匠。咱們都是臨危受命,這危就是國家和民族的危難,咱們的責任就更非同一般。可目前咱們愁的不是個人能力,而是教材。」甘子明說:「教材好說,夜校先開三門課。我還是老本行,教數學;取燈教語文;政治就由文成教吧。」向文成說:「挺合適。老尹給我留下一本《新民主主義論》,足夠我講的。子明的教材更不用愁,還不是輕而易舉。末了就剩下了語文。」取燈就說:「這你們得幫我想想,讓我教語文我可挺著急。你說用小學吧,那都是教給小孩子的,第一課:狗。就一個字。第二課:大狗小狗。多了一個大一個小。第三課:大狗叫小狗跳。多了一個叫和跳。再深一點就是『排排坐吃果果,哥哥吃大果,弟弟吃小果……』我覺得都不適合夜校用。」向文成說:「取燈你也別發愁了,我書架上有兩本書可以作參考。一本是幾年前南京政府教育部發行的實用國文,另一本是葉聖陶在定縣辦平民教育時推行的平民千字課。兩本書相比較平民千字課淺一些,實用國文深一些,屬於半文言。不過講解得當也能收到識字和長知識兼有的效果,課文里還貫穿著愛國思想哩。比如第一課『國旗者,一國之標誌也。無論何處如見本國之國旗必錶行禮。某日,學校開課懸國旗於堂上,教員率學生向之鞠躬者三,禮畢,隨開課』。你看,有深度,也好解釋。」向文成介紹完平民千字課和實用國文,甘子明和取燈都覺得這兩本教材合適,但取燈又提出了問題,她說,實用國文上說的國旗是青天白日旗。甘子明說,青天白日旗是孫中山定的,這無妨。這裡突出的是國民要敬重國旗,敬重國旗就是愛國。取燈想了想,覺得甘子明說得有道理,可她又對平民千字課提出了問題。她說,平民千字課她翻過,通俗倒是通俗,可裡面有些內容不恰當,有教人知足長樂、不思進取的思想傾向,這和目前的形勢不相符合。目前的形勢需要人們振奮精神,共赴國難。比如平民千字課里有一課是:「有個農民去趕集,人家騎馬我騎驢。回頭看見推車漢,比前不足比後有餘。」甘子明和向文成都笑了,甘子明說,這就靠你取燈了,沙裡淘金把課文挑選一下就行了,去掉那些有消極傾向的。

夜校開學了,為避免夜校招搖,夜校沒有用村東頭的「洋學」舊址,夜校設在了向家的大西屋裡。向文成為了改變原先山牧仁辦主日學校時的教室格局,叫長工群山幫忙,抬走了原先的方桌,用土坯壘成土墩,土墩上搭上木板當課桌,上課時學生一律面朝前坐。向文成又親自到后街買來高麗紙,叫秀芝把窗戶糊嚴實。他還用鍋底黑和上膘膠在牆上刷了一塊黑板。因為夜校是晚上上課,需要有足夠的光亮。向文成就效仿著戲台上的照明方式,做了幾盞秫秸稈掛燈。他把秫秸的大頭劈成四瓣編個馬蓮座,馬蓮座上放個飯碗,碗里倒上滑籽油,擺上燈捻兒,再把秫秸的細頭彎個對頭灣,插在房樑上。燈碗垂下來,幾盞吊燈一字排開,高燈下明。取燈和秀芝則一直跟在向文成後頭,忙不迭地拾掇夜校。就連同艾也不時走進來東看西看找問題。她看見油燈不亮,就對秀芝說:「搓燈捻不能用紅花①,紅花絨短,不吸油。我屋裡還有陳花,去拿吧。」秀芝知道,向家前幾年的陳花強,今年向家的花最賴,人心惶惶地沒種好,頭噴花二噴花都糟蹋在地里,末了就摘了幾包袱霜降過後的紅花。秀芝到同艾屋裡去找來陳花,果然搓出來的燈捻雪白,點起來就是和紅花不同。吊燈點起來,向家人都跟著向文成為這燈、為這屋子興奮。

夜校開學了,閨女居多,也有半大小子,他們坐在後排很是不顯眼。這年頭,所有村子裡都是閨女顯著多。閨女越多,半大小子就越不顯。最後排坐著幾個大人,其中也有群山。

上課了,向文成先講政治,甘子明和取燈在後排坐著聽。這天后排還坐著一個人,是西貝時令。尹率真走後,笨花又來了西貝時令。時令也是從東邊來,目前他是尹區長的助理員。西貝時令來笨花不用走動兒領,他走不錯門,不存在危險。

上課了,向文成先根據尹率真的精神講辦夜校的意義。他知道在座的學生,年齡不一,思想也不一,把辦學的政治目的講得太透徹了,興許還會有問題。他想,政治目的是個慢慢貫徹的事吧。他面對燈下的一屋子學生,先講識字的重要性。他說笨花人世世代代從來都重視教育,現在遇上事變,東頭的洋學暫時荒廢著,可,人不能荒廢著,多識一個字就有多識一個字的好處。他說,人為什麼要識字,識字是為了長見識。有了見識才能講文明。就文明而言,世界上的文明事多著呢,就怕你不知道。就說這茅房吧,茅房也有文明。笨花的茅房就是半截牆頭圍著一個土茅坑。可茅坑不光有土的,還有瓷的呢。保定火車站的茅房裡就有一排瓷茅坑兒,人拉完屎一走,人走屎也走。再說點怪事吧,說說街。咱笨花的街是黃土街,保定的街是石頭子街,漢口的街是洋灰街。可紐約還有一條像皮街哪,人一到了像皮街上就不用走了,人不走,街走……

本來,剛才向文成講保定火車站上的瓷茅坑時,學生們就忍不住亂了起來。一些人交頭接耳,一些人笑得前仰後合。坐在後面的時令一看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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