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節

早晨,瞎話一睜眼先看炕旮旯。他看見炕旮旯有一團皺皺巴巴的白布,就從炕上爬起來,夠過那塊白布,在炕沿上攤開。這是一塊桌面大的白布,白布上寫著黑字「歡迎大日本皇軍」。笨花村支應局長向瞎話已上任,這是他為支應日本人準備的道具,他得知日本人要來笨花,就找茂盛店掌柜茂盛寫了這塊布。可他晚上不小心把布扔在炕旮旯,布被他壓得褶褶巴巴。這個早晨,剛張開眼的瞎話面對著這團爛白菜似的布,竭力要把它拾掇展平,有消息說,日本駐兆州的部隊長倉本今天要來笨花。

瞎話趿拉上鞋,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水,一大口一大口的往白布上噴水。他知道布一泛潮就會變得平展。屋裡立時瀰漫起瞎話的唾沫味。瞎話一個人過日子,平時很少洗臉、漱口,噴出來的水就格外有瞎話的唾沫味兒。攤在炕沿上的布在瞎話的一陣「吞雲吐霧」中漸漸平展起來,他抻過布,抖掉上面的水珠,一陣左抻右拽,布顯出了平展,瞎話就將它搭在臂彎里往外走,他要去茂盛店擺個「場子」,準備倉本的到來。

茂盛店的老闆茂盛正在院里攤煤餅,裸著胳臂系著圍裙,手裡使著鐵鍬,看見瞎話也不停下手裡的活兒。他想,瞎話也不是外人,三天兩頭見。瞎話煞有介事的沖茂盛發了話,他沖這茂盛的脊樑說:「哎,停停停停,我來了。」

茂盛背對著瞎話說:「知道你來了才不停的。」

瞎話說:「叫你停,你就得停,這是支應局給你下的指示。別攤你的煤餅了,快除糞掃院子把。」

茂盛不抬頭地說:「除什麼糞,掃什麼院子?」

瞎話說:「上茂盛店西牆根兒大椿樹底下除糞,牛糞、馬糞、羊糞,見糞就除。除了糞乾淨,這可不是我瞎話叫你乾的,是支應局派的你。」

瞎話再提支應局,茂盛笑了,他笑著轉過身來拄著鐵鍬對瞎話說:「瞎話呀,村裡人其實早把你那支應局忘了,怎麼這支應局光成立,也不見你支應啊?」

瞎話說:「那是時候不到,時候一到,就有你的熱鬧看了。再者,你盼支應啊,你向日本啦?」

茂盛說:「誰盼日本人?王八蛋才盼呢。」

瞎話說:「咱不盼他,他生是要來哩。」

茂盛說:「你瞎話擺事的說說算了,沒人當實話聽。」

瞎話和茂盛說話時,一直賣關子似的把那塊白布背在背後,見茂盛死活不信他的話,這才把身後的白布猛然亮出來。茂盛一見白布,才想起前些時瞎話找他寫字的事,心想,莫非這支應局真要支應?他有些慌了,扔下鐵鍬打量著瞎話說:「……這……」

瞎話說:「茂盛呀,你也別這別那的了,快按指示幹活兒吧。把西牆根兒拾掇了,把院子掃了,還得擺桌子:一張方桌,兩把圈椅,擺在西牆根兒大椿樹底下。擺上桌子,還得打掃門口,要凈水潑街,黃土墊道。」

茂盛說:「我娘呀,莫非真要進村?」說著臉上更顯驚慌,手便也有些顫抖。

瞎話說:「看把你嚇的,也不必。對付日本全靠個支應局了,支應好了萬事大吉,支應不好你再羅唆也不晚。快準備傢伙打掃院子潑街吧。」

茂盛還是站著不動,又嫌瞎話鬧的動靜兒太大,說:「用得著潑街嗎?聽老人們說,先前村裡過皇帝才凈水潑街黃土墊道呢。馬玉昆帶兵從這兒過,都沒人給他潑街。」

瞎話說:「快張羅吧,咱不支應皇帝,咱支應的是皇軍。白布黑字可是你寫的,你看,『歡迎大日本皇軍』。」瞎話一面說著,又把白布亮了亮。

茂盛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知道這幾個字的意思不好,很不光明磊落。現在通明事理的笨花人救國心切,不是向東就是往西,而他卻在寫什麼歡迎大日本皇軍。寫完這幾個字,就自覺無顏以對鄉親。可瞎話跟他說過,這不關你的事,字是瞎話讓他寫的。現如今瞎話為了讓他出力,竟又拿寫字的事要挾他了。茂盛把鐵鍬一扔,轉身就要走。瞎話知道茂盛給他擺了「邪」,連忙追上去說:「哎呦茂盛呀,別擺邪了,我瞎話的下固然不少,惟獨叫你寫字我擔責任的話是實話。那幾個字雖然出自你手,可是出自我的主意,凡事都由我兜著。今天日本人進村我來支應,也是事關全村,你就快搭把手吧,叫夥計該拿掃帚的拿掃帚,該拿鐵鍬的拿鐵鍬。那倉本的洋馬跑得快,說不定早就出了東門。」

茂盛想了想瞎話的話,不再多說,真去叫夥計打掃庭院。掃完院子又讓夥計在門口揚了些新土,用噴壺灑些凈水,笨花的街道立刻顯得格外生動。

揚幾把新土,灑幾桶凈水能改變一個院落,一條街道乃至一個村子的面貌,這是笨花人早就明白的效果。但黃土墊道、凈水潑街是百年不遇才實施一回的。

在凈水和新土的氣氛里,茂盛和瞎話又把一張方桌從店中抬出放在西牆根兒,那塊白布就掛在這方桌的前臉兒。現在就缺兩把與方桌配套的圈椅了。茂盛店裡沒有圈椅,客人吃飯、打尖坐的是長板凳。瞎話知道茂盛店裡缺少圈椅,早就讓糖擔兒去借了。糖擔兒現在是村警,是瞎話的左膀右臂。茂盛打掃完庭院,糖擔兒也扛來了兩把圈椅。瞎話問糖擔兒圈椅是從誰家借的,糖擔說是從佟家。瞎話想,這糖擔兒還真有心眼兒,借圈椅不到向家去借,單到佟家去借。在笨花,有圈椅的人家不多,讓日本人坐在佟家的圈椅上倒合適。瞎話誇了糖擔兒,糖擔兒對著瞎話的耳朵小聲說:「也不必誇,很淺顯的事:尹區長在向家坐過的圈椅,就不宜再給日本人坐。」瞎話咧了咧嘴笑了,綻開一臉深厚的皺紋,短鬍子在臉上飛揚,顯得牙也很白。

糖擔兒把圈椅擺在大椿樹底下方桌兩邊,瞎話緊跟著就坐了上去。他坐在圈椅上,抻了抻衣服的大襟,對糖擔兒說:「你去傳茂盛,傳來茂盛就上街敲鑼去,你一邊敲一邊喊,就說一家出一個人,不論大人小孩,男女都可,快到茂盛店集合。」說完又打量著糖擔兒問道:「你的糖鑼呢?」糖擔兒告訴他說,糖鑼在腰裡掖著哪,說著就像變魔術一樣從腰裡抻出一面小鑼。糖鑼有菜碟子大,先前糖擔兒就是敲著它在花地里行走。那時他用它敲醒著一個個神秘的夜晚,現在他又要用它去傳喚鄉親。瞎話看看糖擔兒手裡的小鑼,覺得村警手裡本應有一面大鑼的,這是他的忽略。他對糖擔兒說:「糖擔兒呀,就先敲它吧,秋後支應局裡有了進項,再給你換個大的。」糖擔兒說:「換不換的吧,是個響動就行了,誰聽見是誰吧。」瞎話想,糖擔兒的話也有道理,支應局既是個支應,敲鑼叫人也就是個支應,莫非還在乎人多人少?

糖擔兒手拿糖鑼出門,還不忘傳茂盛的事。茂盛來了,看見正襟危坐的瞎話,說:「嗬,倒是像個局長。」

瞎話說:「快給局長傳膳吧。局長光顧忙,還沒有進膳呢。」

茂盛說:「上翅子還是上燕窩?」

瞎話說:「翅子、燕窩諒你也沒見過,就上碗雜麵湯吧,你也就會做個燜餅、糊湯、雜麵湯。」

茂盛去給瞎話做雜麵湯,聽見糖擔兒正敲著糖鑼在街里喊,鑼和糖擔兒的聲音都很暗啞,糖擔兒和他的鑼都老了。

糖擔兒是老了,如今人們叫他老糖擔兒。老糖擔兒駝背哈腰,啞著嗓子。老糖擔兒的鑼也老了,暗啞中透著破聲兒。先前不安分的好看熱鬧的老糖擔兒在笨花的夜裡遊走,恨他愛他的人都有,可誰又都覺得缺不了他。那時的糖鑼對於村人來說,本不是用來看,而是用來聽的。每天每天,隨著黃昏的隱去,糖擔兒的糖鑼在初顯的夜色里突兀地響起,從容、親昵,尾音里還有幾分撩撥。它喚起著孩子們的食慾,它也使一些男人女人的心亂。不久前,村裡大白天也突然響起糖鑼聲,人們便一時轉不過彎來了,好比白日做夢。人們紛紛立在街門口觀看,他們彷彿第一次看見了老糖擔兒手裡那隻菜碟子樣的糖鑼,原來竟是有著幾分寒酸的。它那撩草的聲音東一聲西一聲地響在笨花的街道上,木獃獃的,癟聲癟氣的。再後來,笨花人膈應糖擔兒的鑼聲了,人們都知道糖擔兒的鑼聲連著支應局,支應局連著日本人。現在糖擔兒的裸又在笨花街上響了,伴隨著它的聲音,是糖擔兒的傳喚聲:「快到茂盛店吧,支應局有事!」

人們心想,我娘呀,莫非真的要來?人們看著彎腰駝背的老糖擔兒過街,都躲在門洞里不出來。老糖擔兒沖著他們喊起來:「我說鄉親們哪,別扒頭探腦看我了,快到茂盛店吧,一家一個人,真是有公事哩!」一些人這才跟著鑼聲、跟著糖擔兒的吶喊往茂盛店走,一些人還站在門口猶豫著。

糖鑼還是敲來了一些村人。人們半信半疑地走進茂盛店,圍住瞎話問這問那。識字的人一眼就看見了圍在桌上的白布,指著白布對瞎話說,這可是凶多吉少的事。有人便責怪瞎話,不號召人躲避,還讓人到茂盛店集合等日本人。瞎話解釋說,寫幾個字誰也傷不了筋骨,保住一村子平安才是頭等大事。躲和等其實道理都是一個,該躲了就躲,該等了呢就得等。眼下笨花人還不是躲的時候,要等。支應局就是為了支應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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