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節

守衛保定的劉峙將軍沒有守住保定。保定失守後,日本軍隊再次向南推進。正面抵抗的商震將軍雖然也作了頑強抵抗,也沒能守住正定和石家莊。石家莊失守,兆州便也陷落。笨花人開始外逃。從前他們只見過東北人在關內流浪時的狼狽,有一首叫《松花江上》的歌,取燈會唱,向文成也會唱。現在他們終也成了唱著歌的「松花江」人。他們實在不願把自己形容成倉惶出逃,然而這出逃又實在是倉惶。所不同的是,笨花人沒有長途跋涉的背井離鄉,他們大多找個不近不遠的僻靜地方去暫作躲避,觀望局勢的發展。向文成一家也跟著逃難的人群出笨花,向南奔波兩天,來到距笨花百里開外的內丘縣一個深山溝。在這個山上有柿子樹,山前有小溪的山洞裡,他們挨著洞里的蚊子咬,吃著山上的「樹熟兒」柿子,度過了一個月又二十天。待到瞎話有一天給他們報來消息說,日本人正在兆州按兵不動,看似和當地百姓相安無事時,向文成一家才日夜兼程,又回到笨花。向家人離家時,把家扔給了瞎話,瞎話忠厚地看守著向家。在內丘的那個深山溝里,瞎話找到向文成一家時說:「你們要是不把我的話當瞎話聽,就快跟我回家吧,村裡回來的人不少了。」向文成說:「這時候,沒人把你的話當瞎話聽。走吧。」說著便和家人走上回笨花的路。

自此,笨花人把日本人進兆州之前發生的事統稱為「事變前」,把之後的事統稱為「事變後」。

事變前,瑞典牧師山牧仁把基督教傳到了笨花,又在笨花開辦了一所主日學校,這所主日學校就設在向家被稱作大西屋的客廳里。每星期的最後一天,山牧仁騎自行車準時來笨花上課。這主日學校的學生年齡參差,有大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學校的教學方式也特殊,沒有課本,教材是一張張巴掌大的畫片,畫片正面是印著精美圖畫的聖經故事,背面是選自《聖經》的一兩句文字。這種句子標明為金句,比如「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致滅亡,反得永生」。比如「你們或以為樹好,果子也好,樹壞,果子也壞。因為看果子就可以知道樹」。上課時,山牧仁先讓學生背誦上一課的金句,誰能背過,就再發給一張新的。笨花人把這種教學形式叫做「背片(兒)」。背片兒吸引了不少笨花的男女老少,向家的有備背片兒,取燈作為獵奇也背片兒,後來主日學校還吸引了小襖子。小襖子來主日學校,激起了有備的不滿,他對取燈說:「取燈姑,我想趕小襖子走。」取燈就說:「可不要。主日學校設在咱家,咱家不能往外攆人。」有備還是不高興,說:「讓誰來也……也不讓她來。」

單聽取燈和有備說話,好像沒有「事變」過。其實這已經是事變之後。向文成說過:「事變了,事變咱也得過日子。這是在笨花,笨花還是咱們的。日本人橫豎把笨花搬不走,站得住的還是咱笨花人。」

事變後的一天,有備又和取燈說趕小襖子走的事,向文成在屋裡聽見了,搭話說:「你叫她坐在這兒背片兒,總比她滿世界少知無識地瘋跑強。」取燈就沖屋裡說:「大哥,你發現沒有,這小襖子的記憶力還真不錯,每一次的金句,她十有八九能背過。」向文成說:「笨花之大,先前笨花人誰也沒有注意到小襖子的聰明之處。」有備聽向文成誇小襖子,心裡就說:也值當的誇她。有備年歲不大,可專愛挑向文成說話不當之處。

向文成在大西屋一邊和取燈說話,一邊拿塊搌布擦桌子。今天是禮拜天,山牧仁要來。有備和取燈坐在院里的棗樹下,看各自攢下的金句。他們一張張翻看著金句上的圖畫,不再說小襖子的事。有備問取燈,畫片上的人是畫出來的還是照的相。取燈告訴有備說,畫片上的人是畫出來的,不是照出來的。有備覺得有人能把一張畫片畫成這樣,實在奇特。他問取燈什麼人才能畫成這樣?取燈說,畫這畫的人可不一般,他們叫畫家。有備就問,畫家什麼也不幹,就畫畫嗎?取燈說,畫家就是專畫畫的人。她挑出一張說:「這張畫叫《最後的晚餐》,畫這張畫的人叫達·芬奇。他畫的是耶穌和他的十二門徒分別時的情形。有叛徒出賣了他,叛徒就在這十二個門徒當中。耶穌攤開手說,你們當中有人出賣了我。十二個門徒非常驚訝,相互打問著這壞人是誰?原來這個壞人叫猶大。」取燈讓有備猜哪個人是猶大,有備就在十二個門徒中找,他找到了猶大。他指著一個人對取燈說:「就是他。」取燈說:「你猜對了。你看他手裡攥著的是個錢袋,他收了人家的錢,出賣了耶穌。」

有備放下《最後的晚餐》又翻出一張,這一張上畫著許多人,有天堂還有地獄,耶穌就站在空中,畫家的名字很難念,叫米開朗基羅。這說的是耶穌遇難後又復活了,正對天下的惡人和善人進行著分辨和審判。你看善人都升入了天堂,惡人都下了地獄,地獄就是右下角這一部分。」有備說:「猶大准也在這個角上吧?」取燈說:「我沒找過,你找找,也許能找到。」

有備找了一會兒猶大,沒找准,就又拿出一張讓取燈講。取燈說:「這張叫《西斯廷聖母》,畫家叫拉斐爾。畫的是聖母馬麗亞和聖子耶穌。為什麼叫西斯廷聖母?就是因為他把這張畫畫在了西斯廷教堂的牆上。西斯廷是個地名。」

有備又讓取燈講了幾張,對取燈說:「你說這都是人畫出來的,怎麼我照著畫片畫,畫不成這樣?」取燈說:「這可不容易,要不怎麼他們叫畫家呢。有一種學校就是專門教人畫畫的,學成了就是畫家。你要是真想當畫家,將來就送你去上這種學校。」有備說:「保定有沒有這學校,我去保定上吧,跟著你去保定。」取燈說:「保定沒有,聽說北京有,南方也有。聽你爺爺說,他在杭州的時候,見過那種學校。」

向文成在屋裡說:「杭州有個國立藝專,咱爹還到學校干涉過人家畫裸體畫的事,孫傳芳叫他去的。你說孫傳芳管得也寬,幾個武官哪知道文人的事,一時成了一個事件。上海鬧,杭州也鬧,劉海粟①表示抗議,舉國上下鬧得沸沸揚揚,杭州的報紙還指名道姓點了咱爹的名。」

取燈沖屋裡說:「我看咱爹也太認真,孫傳芳讓他去,他也滿可以不去。」

向文成說:「不行,他不敢不去。再說,他是浙江全省警務處長,哪兒有事都得管。」

取燈說:「人家是學校,和警務有什麼關係。」

向文成說:「這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事。」

有備不知道那件事,只覺得他們說的裸體畫新鮮,就問取燈:「取燈姑,什麼叫裸……裸體畫?」

取燈說:「現在不告訴你,反正是畫裡邊的一種……」

向文成在屋裡截取取燈的話對有備說:「裸體畫離你尚遠,先說離你近的吧。先背你那些金句吧。」

取燈就替有備回答向文成說:「他早就背過了。」

向文成在屋裡大聲說:「你背背我聽聽。」

有備嫌爹和姑姑不告訴他裸體畫的事,很是不高興。這會兒向文成又讓他背金句,他就更不情願。他不給向文成背,收起他的金句賭著氣就走。有備上身穿一件白細布汗褂,下身穿一件紫花單褲。這種打扮像個笨花大人,其實有備的個子剛齊到取燈的肩膀,現在他十歲。大人似的有備把一摞金句揣進口袋,背著手只看樹上的棗。他看見幾個大串桿已經紅了「眼圈兒」,便想起大人的一句話:七月十五紅眼圈兒,八月十五挨棗桿兒。有備頂著七月的太陽看棗樹,鼻尖上冒著汗。取燈看出了有備的心思,便也收拾起金句小聲對他說:「有備,別鬧氣了,還是給你爹背上禮拜的金句吧。裸體畫的事,終有一天我保證告訴你。」

有備還是不背金句,他時常顯出不服向文成的管教,他嫌向文成為他立的規矩太多。向文成確實為小兒子有備立了不少規矩:他教有備殷勤,教有備講文明,他說人生這兩條為最。為了這段勤,他要有備按照國文課的內容去規範個人,那課文提示有備:「噹噹當,時辰鐘敲七響,我便起床。先刷牙後洗臉,運動過後再吃飯。」還有一篇課文是:「太陽出,我起身,開了門太陽照進來……」還有《朱子治家格言》的提示:「黎明即起,洒掃庭院……」還有……總之一句話,向文成酷愛早起,他也要有備早起。他說,如果人生殷勤,文明為最,學殷勤早起就為最。為了學習文明,向文成給有備規定得更加細緻入微:他不許有備穿衣服敞懷,不許他挽褲腿,更不許他光膀子。他還不許有備說粗話,不許他吃集上的驢肉、合子、瓜果生冷,不許他到剃頭挑子上剃頭,剃頭要到縣城理髮館。最讓有備常常陷入難堪的是,他必須要時常不忘克服他生理上的兩大缺陷——說話的結巴和走路的里八字。為使有備克服結巴,向文成一遍遍地教他念繞口令,什麼「風吹藤動銅鈴動。風停藤停銅鈴停」,什麼「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有七層……」那時有備常常一邊眼裡含著淚花無數遍地念著繞口令,一邊悲憤地在心裡想:為什麼我爹回說這麼多繞口令啊,他還不如少會點兒呢,他還不如是大糞牛呢。而有備克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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