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節

向喜在保定的住宅是雙彩五道廟街副四號。平時,副四號的街門緊閉著。從前有個看門的老楊住門房,有人按門鈴,老楊就去開門。前不久老楊請長假回了清苑老家,開門的就變成了秦嫂。向家自己人進門不按鈴,有鑰匙。

這天向喜正在後院,聽見開門聲,知道這是順容看電影回了家,也自不理會。進門來的果然是順容,她在前院邊走邊和一個男人說話,像是在說這院子的規模。那男人還問這片蘿蔔是誰種的,順容支吾著說,是門房老楊種的,這幾天老楊回了家。向喜尋思,這是誰的聲音呢,很生,也不像當塊兒的鄰居,也不像保定的友人。順容為什麼不打招呼就把生人領進家呢。向喜決定躲開客人,他出了客廳想回卧房,一出門卻正遇見客人迎頭走過來。向喜沒有躲及。原來客人並不是一位,而是兩位。兩人都是西服革履,一位頭髮烏黑,一位頭髮花白。那位黑頭髮的客人一邊走一邊和順容說話,看來剛才在前院問長問短的就是此人。

向喜見客人已經迎頭走來,就不再往卧房裡躲,但一時不知如何對待他們。兩位客人看見向喜也停住腳步,面露驚喜,似乎在說,總算找到了要找的人了。顯然,他們猜出了站在眼前的就是向喜。順容搶先一步走到向喜跟前說,她是在門口遇見這兩位客人的,當時他們正在打聽雙彩五道廟街副四號,說是專程來晉見向大人的。她就把他們領了進來。順容說話,突出了「晉見」兩個字,她願意聽這兩個字,她知道「晉見」是下等人求見上等人的一種最具禮節、最謙恭的用語,她自然也就顯出了幾分主人的「派頭」。順容在門前把來人打量一番,又見他們穿著不同一般,雖然沒坐汽車,只乘了兩輛洋車,她也依然能夠感覺出他們的身份。

被「拘」在當院的向喜只好把客人引入客廳,並吩咐秦嫂上茶。

三人來到客廳,還是那位黑髮客人說話。他說:「如果我沒猜錯,迎接我們的便是向大人了。」

「我是向中和,敢問二位尊姓大名?」向喜說著,為客人指著座位。

「敝人姓陸,這是名片。」黑髮人說著,將一張名片遞給向喜。

向喜接過名片,仔細閱讀。細讀名片已經是向喜社交的習慣,但這張名片上的先生並不姓陸,而是姓高,名字又彷彿在哪兒見過:高凌。向喜又仔細閱讀了旁邊的小註:河北省省長,天津治安會會長。向喜有些明白了,便再次端詳起來人,可兩個人里顯然沒有高凌。

就在向喜研究名片和來人的時候,來人也在觀察向喜。還是黑髮人說話,他說:「我知道向大人在想什麼:名片與來人不符。是有點不符,但名片是高省長親手交給敝人,托敝人呈給向大人的。」

向喜知道了。社交中常有代呈名片的事,其中往往暗含著緣由。向喜想著,不覺又把眼光移向那位白髮人。黑髮人發現了向喜眼光的轉移,又搶先說:「這位先生我忘了介紹,這是小坂先生,您一聽就知道不是中國人。是的,小坂先生是位日本客人,您看,半天不說話,顯得失禮一般。小坂先生說話要靠我翻譯。」

向喜總算弄清了來人的身份:省長高凌加上日本人小坂,他想到了來者不善這句話。不過,既然順容把他們領進了家,他也只好應付下去。他請二位客人落座後,順容替秦嫂端茶上來,站在一旁故意磨蹭著不走,研究著客人的來意。直到向喜給她使了眼色,她才不情願地離開客廳。

現在是向喜先開口了,他說:「不知小坂先生現在何處任職。」向喜說話對著陸先生。

陸先生把向喜的話翻譯給小坂,小坂用日語回答了向喜的問話,陸先生作著翻譯說:「小坂先生說,以前他是個商人,東北事變後,很多日本商人都投身到建設大東亞新秩序運動中來了。目前他只為日本政府在中國作些聯絡工作,高省長也是他聯絡的對象。」

向喜想,果真是來者不善啊。他們果真是從高凌那裡來。小坂不等向喜說話,又說,那年孫傳芳在天津遇刺時他也在天津,悼念孫大帥時他也在場,他看見向將軍就站在其中。其實早先他就知道向將軍和孫大帥是莫逆之交,聽說還結拜過兄弟。而孫大帥早年留學日本學習軍事時,還和日本如岡村寧次這樣的名將有師生之誼。日本人都很懷念孫大帥。

向喜說:「不錯,我和馨遠是盟兄弟,我也想不到馨遠回天津後會遇到這樣的不測。」

「是啊,」小坂說,「死去的人已經走了,在世的英雄豪傑就要為日本和中國的共同繁榮做一點事情才是。」

向喜聽懂小坂的來意,也知道了他下一步要談的問題,但他還是假裝不明白地問小坂:「小坂先生來寒舍,不知有何差遣?」

小坂沉吟片刻,知道已是進入正題的時候了,便開門見山地說:「向將軍一定知道華北這個概念的。華北本是個地理概念,而現在這兩個字早已超出了地理概念範圍。為什麼?向將軍是個有見地、有卓識的中國人,《塘沽協定》的簽定和華北政務委員會①的建立就是個標誌,它的建立才使許多中國的優秀分子有了同我們合作的機會。比如像向將軍熟悉的齊燮元②,還有你的正定老鄉吳贊周③。當然,也有有識之士不願意與日本合作的,比如向先生熟悉的宋哲元、張自忠他們,還有直系元老吳佩孚,有的做事莽撞,有的顯得不合時宜。」

小坂的談話既然已經正式開始,向喜也就要正式作出回應。軍旅生涯使向喜懂得了談判是怎麼回事,有時你要懂得把簡單的問題談得複雜,有時你要懂得把複雜的問題變得簡單。現在向喜準備簡單從事。他說:「可我還是願意從地理上談論華北。從地理上講,它是中國的北方,現時我就住在中國的北方。」

「對呀,對呀,這真是一種不謀而合。」小坂說,「這也就是今天我們來保定拜訪向將軍的原因。向將軍願意從地理上談華北,好,我尊重向將軍的意見。來保定之前我就仔細研究過保定的地理位置,原來保定才是不折不扣的華北腹地。」

向喜精心斟酌著官場交往的談話句式說:「這是不言而喻的。」

「正因為如此,我們是不會忽視保定的。換句話說,保定也是應該得到我們保護的。」小坂說。

至此,小坂來保定的目的已經徹底明了。剛才,當「華北政務委員會」「優秀分子」「得到保護」……這些似新鮮又非新鮮的字眼湧入向喜的腦海之後,他本想站起身來,奉勸陸先生和小坂迅速離開雙彩五道廟的,有句話叫做怒不可遏,向喜一時間就有些怒不可遏了。他想,先前我領兵打仗,從北打到南,從南打到北,弟兄們恩恩怨怨幾十年,可那都是中國人自己家裡的事。那時我在軍中也一時清楚,一時糊塗,我的清楚和我的糊塗也算是天時地利的轉換所致吧。現在呢,坐在我眼前的是個日本人,是日本人要和我探討華北和保定……這就有些驢唇不對馬嘴了,並且讓人不寒而慄。向喜思想著,怒不可遏著,但他還是強壓住心頭的怒火,決定把小坂的話聽完。

小坂見向喜不語,以為向喜對他的話有所考慮,索性徹底亮了牌。他說,日本人佔領整個華北在即,但日本人絕不是簡單的佔領,中國人的地盤還是要中國人治理。這就急需一個過渡性的組織,中日雙方給它起了個中立的名字叫維持會。日本人所到之處都要建立這個過渡性的組織。主持它的人都是經過日本軍方精選出來的一方名士。那麼,保定呢,正在天津的高省長就推薦了向大人。高省長還專門介紹了向將軍的經歷和為人。

小坂喝茶,向喜也喝茶。陸先生抽煙,向喜不抽煙。客廳里一時很安靜。順容又走進來續水,看看向喜又看看陸先生和小坂,已猜出這並不是一場愉快的談話,就打圓場似的說:「二位先生怎麼不抽煙?」她把茶几上的一筒「白炮台」推給客人,再次退了出去。

向喜想,看來小坂是死等他開口表態了。這態他是要表的,他說:「小坂先生的話我已經聽明白了。可這件事事關重大,我是個解甲歸田的軍人,早年又沒有念過什麼書,當兵以後就知道軍旅里那點事。你說的那個差事,其中儘是政治,我哪有膽量應承。再說,回到保定後,身體又一天不如一天,還是請小坂先生另請高明為對。」

小坂聽完向喜的話,遲疑一陣說:「我不把向將軍的話當真話聽。我和許多中國人打交道,開始得到的差不多都是這樣一席話。謹慎處事,這是中國人所遵循的原則。假如就在今天,向將軍聽了我的話便說:好吧,我同意。在我聽來也許反倒覺得將軍是個輕薄之人了。現在向將軍一推辭,我們一告辭,我以為這才是我們之間一個完美交往的開始。我們幾天後再見吧。」

小坂說完起身就要告辭,向喜自然不作挽留。他送小坂到門口,看見門口停著兩輛半新的洋車。小坂和陸先生上車後,不知從哪裡閃出幾個便衣隨從,小跑著跟車而去。

小坂不說幾天後再見,向喜也知道這才剛是開始。他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眼前這場禍橫豎是要他對付的。晚上他躺在床上,預測著事情的發展和他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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