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節

向武備從邢台四師回笨花,一百多里走了兩天。過去向武備上學來回都坐火車,現在他必須走路。

向武備回家要走路,因為他不再是四師的學生,兩個月前他成了一名冀南特區的游擊隊員,一名政治工作者。對於向武備來說,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投筆從戎。

向武備在邢台第四師範念書時只有兩個願望:一是當一名作家,確切地說是當一名劇作家;二是當一名世界語(Esperanto)學者。為此在學校里他有一個「春光劇社」,還有一個世界語小組。當了一名劇作家,他通讀了外國的莎士比亞、易卜生,又讀了中國的曹禺、夏衍和洪深①。但向武備崇拜的不是曹禺,不是夏衍,而是洪深。他效仿著洪深的劇本《五奎橋》,又彙集和運用了北方農村的素材,寫出了一出叫《抗爭》的劇本。這劇本寫的是「九·一八」之後鄉村農民和地主鬥爭的新故事。這年「雙十節」時,《抗爭》在學校演出,引起轟動。這時的學生們正需要這種富於激情的故事和血氣方剛的人物來激勵他們的鬥志。這出《抗爭》的演出,也引起了邢台警方的注意。警方把校長孟福堂傳到警署說,最近邢台連續出事,事都出在四師。學生們反對舊式考試鬧罷考,學生們對學校伙食不滿組織伙食團鬧罷食,都是你們學校內部的事,波及不到社會。可是你們演《抗爭》是驚動了社會的。這等於給目前的局勢火上澆油。不說別的,一齣戲里光激進口號就有十幾處之多,僅此一點警方就不能容忍……警方要求學校追查劇本的作者,並令校方把劇本封存上交。孟校長是傾向學生的,他敷衍警方說,那劇本只是口傳,你一句我一句湊起來的,並沒有正經作者。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警方最終也沒從孟校長嘴裡追查齣劇本作者是向武備,但是孟校長也因袒護激進學生的罪名而遭免職,接替他的是一位留學日本的孫姓校長。孫校長名叫孫蔭南,他一上任就推行起蔣總裁的新生活運動。他想以蔣介石的新生活運動來佔領學生的課餘時間,使學生們不再有旺盛的精力去參加別的進步活動。於是那個盾牌式的新生活運動的標記,以及「禮義廉恥」的標語頃刻間便寫滿、畫滿四師的校園。孫校長還將學校的周會變成精神訓話會,訓話時他親自出馬,講些「攘外必先安內」的話。這正是「九·一八」之後,國人同仇敵愾的時候,孫校長說:「要講安內,以鄙人的看法,必先管理好咱們的四師內部的事。」學生們聽著這位孫校長的話,在下邊偷著議論說:法西斯來了,法西斯來了!但「法西斯」還是暫時將四師學生們轟轟烈烈的事業鎮壓了下去。組織上要求同學們先靜觀局勢的發展,不要輕舉妄動。

這時向武備已經是有組織的人,他按照組織的意圖,一時不再出頭露面,只秘密閱讀著組織上發給他的《北方紅旗》和《嚮導》。向武備一邊閱讀著《北方紅旗》和《嚮導》,也不忘他的世界語,也就是在這段時間裡,他的世界語水平有了提高,他用世界語寫詩寄給《庸報》,他寫《怒吼吧,長城》影射和歌頌的是宋哲元的長城抗戰。他寫《我有一朵茉莉花》,也是一首祭奠喜峰口抗戰陣亡烈士的詩。向武備沒有想到,這幾首詩的發表再一次給他的學校生活惹了麻煩:警方按郵戳找又找到了邢台,邢台會寫詩的自然又在四師,而四師懂世界語的人都在那個「Esperanto」小組裡。結合那次演《抗爭》的事件,警方把目標鎖定在向武備身上。省里也注意起邢台四師的向武備,一道公事下到邢台,另一道公事下到兆州,警方要緝拿向武備。一天,有個賣文具的「貨郎」來到邢台四師,悄悄把向武備叫到僻靜處,沒有寒暄,不說緣由,只讓他必須連夜離開學校,到離邢台五十里的蘇家營村去找一個叫蘇老順的人報到。向武備問貨郎,他這次去的目的是什麼,那貨郎突然聲色俱厲地說:「你們這些小知識分子就是愛問這問那,我只能告訴你,革命就是服從組織。」貨郎的話很是讓向武備意外,但他還是辭別了學校,連夜向東急行五十里,天亮時趕到了那個叫蘇家營的村子,找到了蘇老順。原來蘇老順並不老,是個五大三粗的青年,並自稱是代表組織接向武備的。蘇老順接了向武備,立刻馬不停蹄地領他轉移,然後又是轉移。一連轉移幾天,向武備就成了冀南特區游擊隊的指導員。就在向武備不停地轉移的同時,邢台警方包圍了邢台四師,抓捕向武備撲了空。

這已經是兩個月以前的事。

現在,隻身走在大路上的向武備,已經是冀南遊擊隊指導員的向武備,但是更確切地說,他又是卸了任的指導員向武備。每逢想到自己這兩個月的指員生涯,向武備首先想到的還是那個「貨郎」。他不願意用顛沛流離來形容自己在這期間的一切,那是一個悲劇主義的代名詞,那是一個自己於自己的大不敬。他也不願意相信,這就是他所嚮往、他所敬重的革命隊伍的寫照。莫非問題出在自己身上?這時他才又覺得那個「貨郎」的話是有幾分道理的:「你們這些知識分子……」

初冬的寒風凜冽,一整天湯水未進的向武備肚裡一陣陣鳴叫。但他的腳步不能停止,歇息和吃飯都可能會使他遇到難以預料的麻煩。僅僅兩個月的游擊隊生活,已經把他改變得不再是那個只幻想著當劇作家、世界語學者的文弱學生,畢竟他懂得了革命警惕,懂得了行軍、休息以及一個軍人應該有的行為舉止。初冬的這一天,說向武備是順著大路走,不如說他是?著漫地走,大路僅僅是個不至於迷失方向的參照。腳下被耕過的土地又暄又軟,鬆軟的沙土蓋過他的腳面,他走得十分吃力。他走過一塊谷茬地,又走過一塊收了花柴的花地,眼前是一塊白薯地。向武備沒有種過地,可他家裡有地,雖然初冬的田野被耕得一馬平川,向武備還是能認出地的屬性。走在一塊耕過的白薯地里,他不經意踩在一塊遺留下的白薯上。他興奮地蹲下,拾起這塊拳頭大的白薯,撩起棉襖大襟擦擦,大口吃起來。他吃著,感覺剛才那一陣陣的飢餓被壓了下去。這時他想起了「壓飢」這個形容詞,這好像是笨花人專有的形容詞。小時候,他在笨花的漫地里跑著玩,跑餓了就回家喊娘要吃的。秀芝說:「搬騰一塊乾糧壓壓飢去吧!」對了,「搬騰」這個動詞也是形容小孩子不到吃飯時間吃乾糧的舉動,搬騰,那時是個不小的舉動。搬騰、壓飢,在四師念書的幾年裡,向武備再也沒有聽過、說過。在游擊隊時,當地老百姓也不說壓飢,他們說「墊補」。遇到好心的房東,他們就常對向武備和他的戰士們說:「餓了就先墊補點兒吧。」一次游擊隊在威縣,向武備不幸發瘧子,在一個大娘家的炕上躺著,也沒有葯吃。那個慈祥的大娘站在炕下不知所措地直說:「這可怎麼是好?要不吃點物件先墊補墊補吧。」可那時的向武備不想「墊補」他燒得昏頭漲腦,還想著晚上要打伏擊的事。那晚,他們這支只有二十個人,十幾條槍的游擊隊得知一隊騎馬的軍警要路過村口回城,向武備的游擊隊就決定在村口打敵人一個伏擊。他們提前在村口設下埋伏,大家趴在一道地坎上等戰機,戰士們拉開槍栓把子彈頂上。指導員向武備也有一條漢陽造馬槍,雖然他燒得渾身無力,但也強努著精神拉開槍栓頂上子彈。這是他第一次使槍,第一次參加戰鬥,打仗的亢奮壓過了發瘧子的難受。他們這支游擊隊只有隊長有一支駁殼槍,隊長姓李,大約吃頓飯的工夫,果然一隊騎馬的軍警從大路上跑過來,馬蹄聲漸漸近了。李隊長首先打響第一槍,接著十幾桿槍一齊向軍警的馬隊射去,向武備也第一次摳動了槍的扳機。但是當他打第二槍時,槍栓卻怎麼也拉不開了。向武備知道這叫卡殼,忍不住大喊一聲:「不好,我的槍卡殼了!」這時一條胳膊向他揮過來,一隻大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知道這是李隊長,並意識到自己違反了作戰紀律,不覺一陣羞慚。果然,敵人朝著向武備的方向集中放起槍來,放了一陣槍向遠處逃去。一場伏擊戰也不了了之了,向武備想,一定是他的喊聲攪亂了這場伏擊戰,而他將要受到嚴厲批評。唉,我這個小知識分子……他暗暗譴責著自己。但是李隊長沒有責怪他,回到房東家,隊長只對他說:「你是個病人,先弄點吃的東西墊補墊補吧。以後要常擦槍……一個學生。」

學生,到底還是小知識分子啊。

在後來的日子裡,經過幾年戰爭的洗禮,已經成為真正的領導幹部的向武備回憶起那次失敗的伏擊戰,便想到,當時戰士們叫我指導員,其實我不過是個學生,哪懂得什麼行軍作戰。可是指揮戰鬥的那位李隊長呢,對那次戰鬥處理得也十分不內行:戰前不作動員,開槍後不衝鋒,戰鬥結束後不查看戰場,戰後也不總結。不久,冀南一度此起彼伏的游擊隊活動沉寂下去了,那些蘇家營式的小片兒根據地也不復存在。這是否和他們游擊隊那種無方的指揮有關係呢?這成了向武備經常琢磨的一個問題。

向武備走出白薯地,又邁進一塊花生地。冀南多沙土,適宜種花生。而花生對於笨花人則永遠是珍貴的。向武備一路上在漫地里覓食已經覓出些經驗,他立刻又發現了遺忘在地里的零落的花生。他一粒一粒地撿起花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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