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節

向文成從福音堂里往外走時,看見教徒們正在準備進餐,幾屜米面饃饃不下籠屜,就在院子里一溜排開,蒸汽撲上人們的胸、人們的臉。從前向文成聽梅閣說,受洗這天教徒進餐吃米面饃饃,只在聖誕節時教徒們才吃白面饃饃。現在米面饃饃在籠屜里冒著誘人的香氣,兩口大鍋里,粉條豆腐菜正滾開著。菜熟了,廚子正把點著火的劈柴從灶膛里撤出來拿水潑滅,灶里的余火仍然灸烤著鍋底。教徒們手托空碗,興緻勃勃地等待廚子為他們分菜。

受洗後的梅閣在下處又換上她的櫻桃新襖,然後她到門口送向文成一家。她那精濕的頭髮還打著綹兒貼在腦門兒上。她戀戀不捨地和他們告別,就好像這將是一次久別。雖然就在當天,他們還會在笨花見面,可在梅閣的心目中,她自己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梅閣。現在和向家人告別的是從前那箇舊梅閣,那箇舊時的梅閣距離向家,也包括距離她自己,已經很是遙遠。

向家一行人出了福音堂,不約而同地回頭看梅閣,他們看見有兩位教徒正將她挽回院里去吃聖餐。

向家人離開福音堂,沒有立刻出城回家,他們要到向家自己的花坊——裕逢厚去做客。有備在土崗上送走他的幾位「猶太」老鄉,也和家人一起去看他的二爺爺和小奶奶。向家人稱呼向桂的二太太小妮兒,前邊都掛「小」。小一輩的人管她叫小嬸子,小兩輩的人管她叫小奶奶。對這個稍帶貶意的稱呼,小妮兒採取聽其自然的態度。她想,小就小唄,反正我也變不大。再說她的名字就叫小妮兒,不管從哪個方面講,也還說得過去。笨花人也有一直叫她小妮兒的,那是個外姓人。外姓人愛鬧,小妮兒也不惱,全笨花人知道小妮兒的好脾氣。向家人更知道小妮兒的脾氣好,他們願意取裕逢厚看望他們的叔叔、爺爺,也願意看望他們的小嬸子、小奶奶。

福音堂離裕逢厚並不遠,走下那個黃土高坡,走過一條叫斜北街的街道,就是兆州西街,裕逢厚坐落在西街上。說是去裕逢厚,但向桂這時不住裕逢厚,他已經搬了新居。隨著裕逢厚的發展,向桂的居所也在發展。他在緊挨花坊不遠處又要地蓋房,為他和小妮兒建造了一套新宅子。這所新宅子的規模可觀,遠遠勝過了笨花的房子——他鬧了一所小綉樓(兒)。

向桂在縣城蓋綉樓,不同於在笨花蓋新房,他不效仿北方的格局,只按照南方的形式,確切說,他效仿的是宜昌曹家大院。曹家在宜昌城內屬首戶,那次的兵變,就是曹家惹的禍。曹家的老爺子過五十大壽,流水席吃了兩個月,每天赴宴的人就有上百桌,戲班子換著唱,祝壽唱戲就在曹家那個帶綉樓的院子里。向桂去看熱鬧,見曹老爺子不斷站在綉樓上向樓下發話,他今天穿狐皮長袍,明天穿水貂領子禮服呢大衣,頭戴土耳其大禮帽。當時住在曹家附近的十三旅士兵六個月不發餉,曹家卻如此張致。兵們紅了眼,先搶了曹家,又搶了街里的商家店鋪,釀成了一次著名的兵禍。但曹家大院的氣派卻在向桂心裡扎了根。尤其那座綉樓,成了向桂朝思暮想的「樣板兒」。他暗想,將來他要是再蓋宅院,也要蓋座綉樓,蓋不成大的,就蓋座小的。後來裕逢厚發展了,向桂就要實現他的願望了。動工時,他不和遠在南方的向喜商量,只避重就輕地和向文成打了個招呼。他說:「文成啊,咱成里的房子窄狹了,你叔要蓋兩間房(兒),你看不看的吧。」

向文成想,叔叔要蓋兩間房,莫非做侄子的還能阻攔?可向文成不傻,他知道叔叔要蓋的決不是兩間小房。如果真是兩間小房,何必非要同侄子打招呼不可?再者,叔叔說「看不看的吧」,這話里更有文章。大凡人做事時,沖你說「看不看的吧」,那是在告訴你:最好不看。後來向文成和同艾探討這件事,同艾也說,老二處世本不是個躲閃的人,老二要是一躲閃,裡面就有故事。向文成和同艾都猜出向桂蓋房胸懷遠大,可誰也沒料到宜昌曹家大院的綉樓會是他的樣板。不久,向文成「無意中」還是看了向桂那「兩間小房」。向文成一看,心裡就驚嘆道:我娘呀,這不是宜昌曹家大院的綉樓喲!當然,向桂的綉樓比曹家大院規模要小,但形式結構包括雕樑畫棟都分毫不差。磚刻上的「大八寶、小八寶」,木雕上的韓湘子、呂洞賓,都是向桂派當地雕工赴宜昌做過暗訪後回來雕制的。一開始雕工對此很犯愁,他們說從來沒有攬過這樣的活兒。向桂就給他們打著哈哈說,你們說天下哪裡的雕工最伶俐?還是得屬咱兆州。要不然古時候魯班修橋就定在咱兆周呢,那是看上了兆州的能人。莫非我這點活兒,還能難住咱兆州的師傅。開鑿吧,趕明兒我派人去衡水拉好酒,咱不喝寧晉縣的「泥坑」了,咱喝衡水的老白乾。向桂一鼓動,雕工們一使勁兒,像不像三分樣,成功了。

向桂住上了新式綉樓,自己也不斷更換行頭。這個時期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從天津購制,他看不上石家莊和保定的裁縫。小妮兒的衣櫃皮箱里,也不時增添著新內容。但小妮兒不似向桂,她住在綉樓上很不習慣,佯裝頭暈說她不願登高,還說她聞不慣油漆味兒,她凈在樓下和用人呆著。新衣裳她也不穿,讓她到天津燙頭她也不燙。為小妮兒的打扮,向桂倒真動過肝火,他在綉樓上吼著小妮兒說:「怎麼你這副窮性子就是教化不好呢!」小妮兒也不還嘴,偷著掉淚,過後的妝扮還是如同以往。

向文成領著家人來到向桂的新居門前,一個新來的門房老頭不認識他們,不讓他們進門。老頭兒看著向文成其貌不揚,鄉下人進城一般,便大模大樣地問:「哪村的?」

向文成說:「當塊兒的。」他故意不說是笨花的。

老頭兒說:「有事到柜上去吧,柜上專有人接待。」

向文成說:「我們想見見向經理。」

老頭說:「那可不容易。」

向文成說:「不易我們就站在這兒等吧。」

看門老頭兒猛然看見一副城市學生打扮的取燈,說:「這位小姐是哪裡來的,怎麼和別人的打扮不同?」

取燈走到向文成前面對老頭兒說:「怎麼不同,你們這兒以貌取人呀!這是我大哥,這是我嫂,這是我侄子。你們經理是我二叔,快去稟報吧,就說家裡人來看他了。」

正在這時,綉樓上忽然有個人影晃動。有備眼尖,先看出那是小妮兒。他對家人說:「那……那不是俺小奶奶喲。」

小妮兒也看見了向家的人,她捋捋頭髮趕緊往樓下跑,跑著又沒有人稱地喊:「快來吧,文成他們來了!」她顯然是在叫向桂。小妮兒跑下樓,從一個月亮門裡閃出來,快步走到家人跟前。剛才她大概聽見了門房和向家人的對話,有些不好意思地對看門人說:「大伯,都是家裡人,往後記住了吧,要不經理該說你了。」小妮兒說完,門房給向家人道了歉,說,他剛來幾天,對家裡人不熟,就原諒他吧。向文成說,這次不算,以後要再說不認識就不夠鄉親了。

小妮兒帶家人進大門又進月亮門兒,月亮門裡是花園。花園雖小,向桂也還設計了許多小景緻:曲徑通幽,飛雲疊翠,荷花魚池……魚池裡還矗立著三個石頭罐子,上面刻著「三墰印月」,幾條紅鯉魚正圍著石頭轉。現在剛入冬,花草已衰敗,只有菊花正應時,兩排瓷花盆一盆挨一盆地一直排到樓梯。樓梯的油漆正新。向文成一行踏著新鮮的樓梯上了樓,向桂從門裡迎了出來。

今天,向桂剛修剪過的黑鬍子很整齊,剛梳過的背頭很亮地抿在腦後。他身穿一套棕色花呢西裝迎接他的家人。向文成看著眼前的叔叔想,好一副經理派頭。

向桂把家人讓進屋,便沖著樓下廂房喊:「劉嫂,劉嫂,上茶,上茶!」可以聽出,向桂的喊劉嫂,是竭力模仿著外路口音。取燈就有些要笑,她聽著向桂這四不像的口音想,我正學笨花人說話哪,他倒「撇」起來了。兆州人管模仿外路人說話叫「撇京腔」。

小妮兒聽向桂招呼用人上茶,自己趕緊又下樓去了,她覺得面對家人,她應該親自去料理一切。

向文成見過這綉樓的外貌,卻不曾進過樓里。向桂見向文成站在當屋四處打量,就先把他讓到沙發旁說:「文成,都坐沙發吧,我早就主張笨花家裡也設兩套沙發,當時你不讓,怕你爹說。其實,如今場面上的人家哪有不設沙發的。你爹呀,誤事就誤在本分這兩個字上。你知道他王占元下台回天津的時候,光盛現大洋的箱子有多少口?還不包括珠寶玉器——有一百多口。這山也似的財帛,經誰的手收斂的,經你爹的手。可你爹呢,整天兩袖清風的。有一回在城陵磯,一個湖南朋友送給他兩筒茶葉,他倒是收下了。人家走了,我打開一看裡頭不是茶葉,是滿滿兩罐子鈔票。那物件輕,分量和茶葉差不多。我說,哥哥,這不是茶葉。我滿心高興地遞說他,他接過一看,把鐵筒蓋子啪啪一扣就交給我,非叫我去追人家不可。為什麼追?他叫我退給人家。你爹說話容易,我這臉上可掛不住。你說抱著兩個鐵筒子去追人,我這臉往哪兒放呀。沒法子我把鐵筒交給了甘運來,甘運來不敢不去。去了,給人家了。可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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