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節

哀慟的人有福了

因為他們必得安慰

清心的人有福了

因為他們比得見神

《新約全書》馬太福音

——第一章第五節

深秋,大莊稼已收穫,花也拾了,田野里只剩下霜降後的花地。花棵花葉由綠變成紫紅,像紅銅鑄的秸稈,秸稈變成花柴。只有遺留在花翅里的花瓣星星點點在寒風裡忽閃。看花的窩棚還在,卻沒有了戀花的男人和女人。地里沒了花,戀花人就對窩棚失去了興趣。寒風忽噠噠地吹動著窩棚的草苫和席片,四周無限的凋零。

大道溝兩廂都是花地,暗紅的花地簇擁著大道溝,也簇擁著溝沿上堅硬的黃土小道,小道顯得十分明亮。堅硬明亮的小道上正縷縷行行地走著一排人,是西貝梅閣和陪伴她去受洗的人們。他們主賓分明地朝著城裡走,梅閣走在最前頭。她穿起了親手做的「紅櫻桃」小棉襖和一條漆黑的薄棉褲。棉褲的褲腿很肥,肥褲腿正在時興。風把她的肥褲腿颳得忽閃忽閃的,風把她的齊肩長發撩起來落下去,落下去又撩起來。風還把她的雙腮也吹得特別紅。她神情莊重,眼睛只看著一個方向,便是兆州城。

緊跟在梅閣身後的事取燈和秀芝,再後面是向文成和有備。還有幾個小孩走在最後,他們是有備挑選的跟他「出」埃及的「猶太人」。向文成為有備編的《摩西出埃及》今天也要登台。出門前他們對自己的服飾都做了打整,取燈為了打扮自己,問了秀芝又問同艾,她試了夾襖又試毛衣。末了還是同艾拿了大主意,同艾說她就待見保定女學生的打扮:一件毛藍大褂,大褂外面是敞口毛衣。取燈就聽了同艾的,穿了件陰丹士林的卡腰大褂,外加一件紅毛衣。取燈穿衣服細緻,有了合適的衣裳,襪子和鞋也得配好,她挑了一雙半新的偏帶皮鞋,一雙白襪子。這樣穿戴,在同艾看來,取燈又變成了一名保定的女學生。同艾喜歡女學生的打扮,這和二丫頭倒有點相仿。怎麼說取燈也是有別於笨花人。秀芝簡單:剛拆洗過的青布棉襖,灰布夾褲,半大腳上是一雙黑平絨鞋。她腳跟著地走的大步流星。向文成今天也穿了件平時很少穿的藍洋布長袍,腳上是一雙新布鞋,秀芝特別關照他把布襪子換成線襪子。腳穿新鞋新襪的向文成和大家步調一致地走著,他的白熊自行車只推著不騎,他口中還不自覺地哼著一首首歌曲。哼完了「雲兒飄星兒搖搖」又哼「只有一位真神就是我教主」……這支宗教歌是他模仿梅閣的調門兒唱起來的,梅閣唱歌走調,這常常給向文成的模仿帶來困難。兆州人管走調兒叫「咧調兒」,向文成聽見梅閣唱歌就說:「哎,咧調兒了。」梅閣想改,可她改不了。向文成唱著咧調兒的歌,唱時就沒有把握,只好輕聲哼哼。他能唱准「雲兒飄」,還唱「春深似海,春水如黛」,都是從戲盤上模仿下來的。向家有個帶大喇叭的留聲機,也是那年向桂在宜昌住閑,趕上宜昌兵變,從宜昌抱回家來的。有了留聲機,向文成就到處買戲盤、唱片,他買金少山、言菊朋的京劇,也買盛行一時的流行歌曲和國樂演奏。後來取燈來了,見笨花家裡也有留聲機,便也跟著留聲機唱歌。有時向文成和取燈一塊兒唱,兄妹倆一塊兒唱著一塊兒探討著唱歌的奧妙。向文成問取燈:「據說洋人把唱歌叫聲樂,聲樂里還分聲部,你聽我的音屬哪個聲部?」取燈說:「外國人唱歌分部其實就是義大利人他們分得細,單說這高音里還有高音和次高音,次高音以下是中音和低音。我看大哥你應該屬於次高音,比中音高點,比高音低點。」向文成又問取燈:「你哪,你屬哪個部?」取燈說:「我也屬次高音吧,咱們的聲音都隨咱父親他老人家。閉著眼聽,大哥你和咱父親說話聲音一模一樣。不像我二哥三歌,他們說話隨我保定的媽。」向文成想到,他第一次見取燈時,就偏重聽取燈說話的音,原來他們兩人的見解是一致的。取燈和向文成聽著唱片一起討論了不少關於唱得的知識,當然,取燈的聲樂才能是優於向文成的。在保定時,同仁中學一位教音樂的美國老師就說,取燈的歌唱,快接近真正的義大利洋唱法了,她最拿手的一首歌是《特別快車》。二哥文麟對音樂更內行,他為取燈灌了一張唱片。這次向文成編文明戲《摩西出埃及》,本想也給取燈編一段唱,可轉念一想,取燈演的是耶和華,屬女扮男裝,取燈一唱就露了性別,壓低嗓子道幾句白倒顯不出什麼。

有備最願意聽取燈唱歌,他覺得姑姑唱歌賽過戲匣子里的人。至於向文成的唱歌,過去有備就覺得他「二五眼」,像是在「喝咧」。姑姑夸父親,是對他的客氣吧。有備知道,姑姑最敬重她的大哥。

有備唱了一陣歌,猛然想起走在身後的有備,他不扭頭,只招呼有備,有備就在他身後答應著。他問有備:「你那拐杖呢?」

「拿……拿著哩。」有備說。

「你那大袍子呢?」向文成問。

「扛……扛這哩。」有備說。

「你那鬍子呢?」向文成問。

「兜里裝……裝著哩。」有備說。

「所有猶太人的物件都拿全了?」向文成問。

「都拿全了。」有備說。

向文成放心了。他問有備這三樣東西,是因為這三樣東西最重要,都是這齣戲必不可少的服裝道具。

其實有備比向文成想得周到,出門時他不光打扮自己,還把摩西的衣物和所有猶太人的衣物都借全。因為出埃及的不光是他摩西一個人,而是一群人。這幾天他把將要出埃及的「猶太人」一個一個地都找齊,有的人願意當猶太人,有的人不願意當。遇到不願意當的,他還得狠費一番口舌去說服。有人還給有備講條件說,在台上跟著走可以,就是不能讓說話。有備把這些「猶太人」的要求告訴他爹向文成,向文成說:「行,跟著走就行。可是讓摔倒的時候必得摔倒,背井離鄉的猶太人走路很辛苦,有時要摔跟頭。」有備再把這個情節轉告給「猶太人」,「猶太人」覺得只摔一下倒也不要緊,終於同意上台。

現在,有備在前面走,五個「猶太人」(有男有女)跟在最後。今天有備穿的是紫花小襖,毛藍褲,肩上扛著一捆秫秸棍,秫秸棍上挑著一個大包袱,包袱里是全體猶太人的大袍子。為這猶太人的大袍子,向文成和取燈很是費了一番心思,他們只是在畫片上見過猶太人的衣裳,齊腳面的袍子又肥又大,顏色有白有黃。袍子沒袖子,胳膊像從一堆布里伸出來的。可這東西是怎麼穿在身上的,誰也不知道,為這件事又不值得去問山牧仁。最後還是取燈想出了主意,她找秀芝要了一匹白布一匹紫花布,把布打開就在身上做起演習。她先用布在身上纏成個大筒子,再拿粗針大線連上。演出用時讓「猶太人」往身上一扣,和畫片一對照,活脫兒就是猶太人。今天有備的包袱里包的就是這些白布和紫花布的大筒子,那捆秫秸棍是猶太人的拐杖。

有備一邊招聘演員一邊籌劃服裝道具,態度積極自信。但向文成對有備卻總還有幾分不放心。他擔心的不是他的記性,而是擔心他的口才。為此他暗中和取燈做了幾次商量,並物色B角準備隨時頂替。取燈說:「不用,我說不用就不用。要不然預演兩場試試。人在台上說話唱歌和在台下完全不同,你不是凈舉九紅的例子嗎?」後來《摩西出埃及》真在向家大西屋裡預演了兩次,向文成見有備在台上說話和平時判若兩人,才放心了。

原來有備是有表演天才的。

為保險起見,向文成還是物色了一個叫二小的孩子做摩西的後備。二小不怵說話,也願意演。就為這,他還希望有備在台上「結巴」。有備在台上一張嘴,他在台下心裡就說,快啦,快啦!有備卻偏偏不出一個錯兒。二小知道沒有盼頭,也就死心塌地去演猶太人了。正好這齣戲里有一位鄉人,這鄉人也有唱,事也不少,二小就去演鄉人了。有備知道有人正等著接他的事,心裡格外懷恨二小,他上台之前就咬著牙在心裡說:就為了你等著頂替我,我也得演好。有備成功了,取燈就對向文成說:「大哥你看,我說的有道理吧,有備在台上和在台下就是不一樣。」

梅閣一行人在溝沿上走,招來不少過路人觀看,有本村人也有外村人。本村人知道這裡的故事,只看不說話。外村人就說:這群人是幹什麼的呀,娶親不像娶親的,趕集不像趕集的,這是怎麼回事呀?

這群笨花人在溝沿上走了六里,又在溝底走二里,走完了八里黃土路就是城門。進了城門,繞過柏林私,斜岔過一個干水坑,又在一個枯草坡上走一陣,就是神召會福音堂了。信徒們看見這個高聳在土坡上的福音堂,就像見到了天堂,今天「天堂」的門開得格外早。這群笨花人來得不是最早的,福音堂院里早就來了許多人。有參加洗禮的信徒,也有送白菜、豆腐、粉條的。每當舉行受洗儀式,教堂都要為信徒們開飯。拉著送菜車的牲口沖人群噴著白氣,教友們一面搬著白菜豆腐,一面躲閃著牲口,互相打著招呼。

陳長老一眼就認出了向文成。他正指揮著幾個往鍋灶前碼白菜,院里大槐樹下,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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