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節

西貝牛和大兒子大治在給牲口鍘草。父親擩,兒子鍘。西貝牛坐在一個穀草個子上,腳上綁著護腿,胳膊上帶著套袖。他雙手掐住草個子,一下一下節奏分明地把草往鍘刀底下擩。大治隨著西貝牛的節奏,把鍘刀一下一下的掀起,又一下一下的往下摁。他的胳膊一奓一奓,身上的短襖一掀一掀。遠看去,使人覺得他的肩膀跟聳,頭很小。大治的鍘刀摁下去,金黃的草節從鍘刀一側飛起來,草節落在西貝牛的腳下,也濺在西貝牛的頭上和肩上。有時他的眼皮上鼻子上都沾著草節,像灶前貼的灶王爺。

鍘草是個不緊不慢的悠閑事,刀切乾草的嚓嚓聲,會使切草的人興奮不已,還會使一個家庭顯得安謐、富足和穩定。嚓、嚓、嚓……牲口吃著拌著煮料的草節,心滿意足,也和主人友好相處如家人。

西貝牛的二兒子小治扛著空槍走進門來,他是在縣城集上賣了兔子回家的。小治把空槍斜靠在門框上,然後坐在門檻上打火鐮吸煙,他那雙有點斜視的眼,像看天又像看父親和哥哥鍘草。西貝牛和大治似乎誰也不曾理會小治的出現,他們習慣了小治的扛槍出門進門。他們鍘草,小治打火鐮抽煙,鍘草和打火鐮的節奏相近,有點不謀而合。西貝牛擩完一個草個子,小治抽完一袋煙;西貝牛又擩完一個草個子,小治又抽完一袋煙。趁鍘刀歇息的空隙,西貝牛發現了小治,小治也終於說話了。

「集上的人有說法。」小治沒頭沒腦地說。

「有什麼說法?」西貝牛問小治,臉上帶出少有的警惕。大治也拍打著身上的草節,靜聽著。

「咱家的事哩。」小治說,說完朝小北屋看看,小北屋住著他的侄女梅閣。小治的眼光躲開梅閣的窗戶,警覺地暗室父親和哥哥進他的屋裡說話,說完他先從門檻上站起來進了屋。西貝牛從鍘刀旁邊站起來跟進去,大治也放下鍘刀跟在後面。大治不找坐物,只拿身子倚住門框,他那高大的身軀擋住光線,使屋裡顯得很黑、很嚴實,這正適合父子三人說話。

西貝牛和大治聽著小治的下文。

小治直視著站在他眼前的西貝牛,又拿眼光關照著正堵著門的大治,壓低聲音說:「咱家有人要受洗,集上有個在教的遞說我的。」

笨花人管教徒叫在教的,笨花人更知道受洗是怎麼回事,西貝牛全家也知道。那是教徒的一個重要標誌,也是基督教的一個重要儀式。瑞典牧師一次一次地給教徒受洗,受洗的過程也一次一次的在笨花人口中流傳。笨花人覺得這儀式既神秘又寒磣,笨花人對受洗的了解是這樣的:禮拜堂的講壇下有個糞坑大小的水池,這池子平時蓋著木板,山牧師講道就是站在這木板上。趕到受洗這天,池子被揭開了,池中灌滿冰涼的井水,水有齊腰深。受洗的男人女人一律被扒成個光腚肩上辟個白包袱皮,排著隊走到水池跟前,這時山牧仁便摁住受洗人的脖子,一個又一個把他們摁入水中。涼水嗆著他們的鼻子灌入他們的嘴。待到他們上氣不接下氣時,才會被從池子里撈出來,到下處去換衣服。之後這些光過腚男人女人就變得與眾不同,他們就變成了上帝的人。

先前西貝牛總覺著孫女雖然信教,離這一步卻還很遠。現在聽小治一說,莫非孫女真要被扒個光腚讓山牧仁掐住脖子往水裡摁?為了證明此事當真,西貝牛又問了小治一些細枝末節,聯繫到梅閣近日的行蹤表現,他終於相信了這傳說的真實。西貝牛平時少言寡語,但遇事性子便火爆。現在他聽完小治的訴說,轉身推開擋在門口的大治,向小北屋奔去。

梅閣正在小北屋炕上給自己絮棉襖。那天她和素就伴去石橋鎮趕集,在集上為自己新買了一塊花嗶嘰。這嗶嘰布海藍底子,上面印著一個個猩紅色的小圓點。為這小紅點她和素還有過一場爭論,素說這紅點是桑葚,梅閣說這不是桑葚,桑葚沒有這麼紅,這應該是櫻桃。素說你怎麼知道這是櫻桃,你又沒見過櫻桃。梅閣說,人不能光知道自己見過的事,誰也沒去過伯利恆,你就不能說世上就沒有伯利恆。你沒見過伯利恆的馬槽,你也不能說馬槽就興笨花有。後來梅閣為了讓素相信布上的紅點就是櫻桃還專門給素講了一個《聖經》上關於櫻桃的故事,那櫻桃就和這布上的小圓點一模一樣。素總算半信半疑地相信了。

每個給自己買布,是為了給自己做件新棉襖。她要受洗。她算了算日子,受洗那天已經過來了霜降拾花的日子,那時天已涼下來。再說,為了這個洗禮,她也願意穿件自己親手做的新衣裳。這幾天她不用娘和嫂子幫忙,她把自己關在小北屋裡不出來,自己剪裁自己絮花。此刻她正把棉襖的里和面絎起來。

素不贊成梅閣的受洗,她覺得受過洗的人就不再是「人」,身上好像籠罩著一層仙氣,遇事陰陽怪氣。東頭有個娘們兒受過洗,整天凡人不理似的,還截長補短的當著人鬧「聖靈充滿」。鬧聖靈充滿時連自己的子女都不認,非得說滿世界的人都是罪人,就她是從天上下來的。素不願意梅閣也變成這樣的人。為此,梅閣做棉襖,素就不來幫忙。梅閣叫她,她還凈搶白梅閣,說:「俺是罪人,俺是罪人,莫非罪人還能摸你的絮花喲?你就快穿上新棉襖到伯利恆吃櫻桃去吧。

梅閣撲著身子在炕上絎棉襖,下午,小北屋的窗戶被樹影兒擋著,屋裡光線很暗。梅閣早早就點著了炕牆上的油燈,她沒想到爺爺西貝牛會進小北屋。

本來西貝牛對孫女的舉動就憤憤然著,現在又發現大白天的梅閣就點起了燈,更是火不打一處來。他冷不丁的在梅閣身後說:「你這是吃新糧食燒的吧?,秋也過了,新糧食也下來了。」

梅閣看是爺爺西貝牛站在她跟前,就停住手裡的針線,但她並不准備轉過身來。西貝牛向前跨一步吹滅了炕牆上的油燈,祖孫二人立刻陷身於小北屋的黑暗中。在黑暗中。西貝牛的眼睛顯得很明亮,他眼光一閃一閃地又對梅閣說:「都說你哩,全兆州城都在說你哩。」

梅閣還是不說話,索性又下身子去絎棉襖。光線暗,看不清針腳,她就摸索著一針一針地往前絎。

西貝牛見梅閣不說話,桑門頓時又提高了許多,他大著桑門說:「你不是個信主的喲,信主的不興說謊,不興蒙人,你把你的那主張也給爺爺說說,讓你爺爺這個光知道給人種糧食、給牲口鍘草的罪人也聽聽。」

梅閣這才扔下手裡的棉襖,猛然轉過了身,眼光不躲閃地看著西貝牛。黑暗中梅閣的眼光也很亮。她看著爺爺想,這是爺爺已經知道她是受洗的事了。於是她說:「你不是都知道了,知道了還問我。」

西貝牛說:「我是想聽你個人說出來,真有這事兒?」

梅閣說:「真有。你沒看見我正給個人做棉襖,就是為了那天穿哩。」

西貝牛聽說梅閣眼前的活兒就是那個時刻要穿的棉襖,就好像立時看見了那個糞坑大的水池,看到了那一群魚貫而行的光腚男女,孫女梅閣正披著包袱皮,光著腚走在這一群男女中。他覺得自己身上冷,也很羞恥。他下意識地緊了緊系在腰裡的褡包說:「不行,你爺爺不答應,除非你不是西貝家的人。」

梅閣說:「行,從今往後你就把我當外人吧,你就把我打出去吧。」

西貝牛反對梅閣受洗,但他沒有把孫女趕出家門的打算。他站在孫女身後,看著孫女那單薄的脊樑,突出的肩胛骨,便不再說話。他不再說話,並不是被孫女說服,也不是對孫女那單薄的身子生出憐恤,他是想去找鄰居向文成。一方面找向文成探個究竟,一方面讓向文成勸說住孫女,他知道向文成在梅閣心目中的位置比他這個爺爺重要得多。但自己再發發火也是個攢糞、鍘草、種地的,向文成呢,在梅閣心中快趕上個「二上帝」了。

西貝牛在小北屋和梅閣說話,西貝家的男女都站在院里聽,西貝二片也支起一條腿趴在窗戶上往裡看。只有西貝時令不在場。當西貝牛冷不防從小北屋出來,全家人才悄沒聲地散開,個回個屋了。

西貝牛衝出街門去找向文成。天色已是黃昏,西貝牛一出門正碰上那個雞蛋換蔥的。換蔥的以為西貝牛換蔥,趕緊迎上去說:「正經八百的雞腿蔥……」西貝牛不看賣蔥人的雞腿蔥,繞過他的蔥車就走,迎頭又碰上賣糖酥燒餅的老漢。老漢還當西貝牛買燒餅,便說:「新出爐的,還熱乎哪。」西貝牛看也不看老漢的燒餅籃子,徑直拐進了向家。

又是向文成擦燈罩的時刻,院內的紅石板已經擺上了一排燈罩。直到西貝牛走到向文成跟前,向文成才看清這位房後的鄰居。他想,這可是位稀客。西貝牛是從不串門的,西貝牛若來串門必有大事,定是為了梅閣受洗的事。梅閣要受洗,西貝牛遲早要來找向文成勸阻梅閣,這已在向文成預料之中。

向文成把手中剛擦過的一隻燈罩排在紅石板上,對西貝牛說:「牛爺喲,我掐算的是您明天來,沒想到您早來了一天。」西貝牛比向喜大兩歲,向文成管西貝牛叫爺。

西貝牛愣了一下,對向文成的話似懂非懂,也不知如何開口了。

向文成知道西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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