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節

兆州的土質城牆寬闊高大,城垣一周十五里。在這高大寬闊的城垣里,有許多閑置的土地,據說是古代建城時,為官府的屯兵屯田而用。現在這城垣里的土地無人耕耘,變得荒蕪。在城垣之內荒蕪的土崗上,有一帶由土坯壘成的院牆,外面抹著清潔的白灰。院里是一座座平頂表磚房。遠看去,這院落、屋宇和當地沒什麼區別,只待人走近,才發現在平頂表磚房的牆上,開的儘是拱形窗戶,而當地的窗戶都是方形的。逢禮拜天時,人們還能聽見從窗內傳出的誦經和唱詩聲,這便是瑞典牧師山牧仁在兆州修建的福音堂。

山牧仁主持的福音堂屬基督教的神召會,院牆的大門上突現著兩排磚刻大字,便是:「兆州神召會福音堂」。山牧仁,瑞典人,幾年前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先在中國南方傳教,後又受教區派遣,輾轉來到兆州,他一心要把耶穌基督教的教義傳給這裡的鄉民。山牧仁是一位個子偏高,背微駝,謝頂的中年人,他那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鼻子,都引起兆州人的好奇。更讓兆州人稀奇的是,他的鼻子上還能架起一副無腿眼鏡。山牧仁的太太被當地人稱為山師娘,兆州人更是拿山師娘當稀罕來看。她那張毛細血管突現著的粉嫩的臉,她那高聳的足能衝擊到你眼前的胸脯,她那兩條又細又長的腿,以及走起路來那大步流星的步態,都能叫兆州人看得目瞪口呆。起初,兆州人真不知如何接受他們。山牧仁和山師娘的到來,也包括笨花在內的兆州人增添了許多談話的資料。有人說,山牧人和山師娘不吃糧食,專喝羊的奶;有人說,他們操一口鳥語一樣的語言;也有人說,他們走路時是不回頭的,即便有人在身後喊他們,他們還會目不斜視地往前走。還有,那山師娘立冬無夏的不穿褲子,只用一條裙子把自己包裹,人們實在鬧不清她是怎樣耐得住冬天的嚴寒的。冬天,當兆州的女人們和山師娘擦肩而過時,便覺出自己腿腳的寒冷。然而兆州人接受了他們,山牧仁的夾鼻眼鏡,山師娘高大的胸脯、細長的腿,久之也不再是稀罕。他們在兆州城裡建教堂,招信徒,使耶穌基督的故事在這裡流傳開來。聖母瑪利亞為什麼把耶穌生在馬槽里,彼得手裡為什麼有一把大鑰匙,高風亮節的約翰,卑瑣的猶大……成了這一帶鄉人的嘴邊話。他們把伯利恆和笨花說得一樣流利,他們也把賴人稱撒旦。還有人把《聖經》里的人名起到自己的兒女身上:彼得,路德,各雅,耶利米……兆州人還得知,七天的最末一天叫禮拜天,逢這天,有人便手持《聖經》到山牧仁的禮拜堂去做禮拜。這天,假如你從山牧師的教堂牆外經過,就能聽見教堂里的唱詩聲。在眾多的聲音里有一位女人的聲音最高亢、最尖銳,那便是山師娘。異教徒們說這聲音像雞打鳴,教徒們很為此而不悅,雖然他們也聽出山師娘的唱詩與雞打鳴的酷似。山牧仁也唱,他的聲音卻是低沉的,那聲音穩妥地沉在詩歌的底部,像一種獸類的低吼。兆州人更想像不出人還能發出這種聲音,男人們一次次模仿又一次次失敗。

梅閣的漆皮面《新約全書》就來自於山牧仁的福音堂。最初向文成對神召會福音堂和山牧仁夫婦的了解,則來自於梅閣的介紹,梅閣介紹著山牧仁夫婦,但她至今對山牧仁夫婦的某些舉動仍存有不解。她對向文成說:「我凈看見山牧師和山師娘在院里來回閑走,不慌不忙的,掉過頭一趟,掉過頭又一趟。那是為什麼?」

向文成說:「我遞說你吧,那是散步哩。」

梅閣說:「這就是散步喲,這走了一趟又一趟的。可人為什麼要散步呢?」

向文成想,這可是個難題:是呀。人為什麼要散步?他想了一陣,終於找出了答案,便對梅閣說:「是這樣,散步也是一種休息。」

梅閣又追問向文成說:「休息就是歇著的意思吧,那坐會兒不是更好嗎,光來回走不是又累了嗎?」

向文成說:「休息和咱們說的歇會兒可不一樣。歇會兒就是呆著不動了,休息可不是只呆著不動,從生理學上講,是為了讓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活動著得到調節。」

梅閣說:「咱笨花人為什麼不散步?散散步,調節調節。乾地里的活兒可使得慌哩,散散步不是好了么。摘一會兒花散一會兒步,掐一會兒穀子散一會兒步,翻一會兒山藥蔓散一會兒步,有多好。」

這一次向文成被問住了。他想了半天答不上來,就說:「梅閣,這件事很高深,我得好好想想,容我個時候,我再遞你說。現在我是想問你一件教堂里的事,唱聖詩的事。那天我去辦葯,從福音堂門前經過,聽見你們正在唱詩。山師娘領著唱,你們都和著。唱的好像是:『耶穌基督我救主,夠我用,夠我用』。下邊呢,我沒聽清。」

梅閣說:「下邊是這樣的:『除非靠他無二路,主真夠我用。』」

向文成說:「你給我從頭唱一遍,我還有話要問你。」

梅閣起了一個調,捏著嗓子跑著調兒唱起來,但還是讓向文成聽清了歌詞,那歌詞是:

耶穌基督我救主,

夠我用,夠我用。

除非靠他無二路,

主真夠我用。

仁愛喜樂兼和平,

忍耐恩慈本能行,

良善信實都在心,

耶穌夠我用。

梅閣唱完,向文成說:「這下我聽全了,你給我講講吧。」

梅閣說:「我可講不好,我講講試試。山牧師是這樣說的,你要真信基督,心中有一個基督就夠用了,不用再去尋找還有什麼真主。也就是說,世上就不會再有別的道理可言,也沒有第二條路。第二段是說,做人要學會仁愛,喜樂,這樣心裡才有平和。再下邊我講不好了,也不知道對不對。」

向文成仔細聽著梅閣的講解,說,「講得都對,下邊的綴語就屬於一些勸人方了,講的是要善良,講信用,實實在在做人。許多教派里都這樣講。我讓你唱這詩歌,是想問問你,你覺得心裡只有一個基督到底夠用不夠用?」

梅閣說:「夠。」她語氣堅定,自己微微點著頭,又說:「除此真是無二路。你說呢?」她又反問向文成。

向文成說:「我不是信徒,說不出是夠還是不夠。我倒想認識一下山牧仁,我想接觸一下,聽牧師講講,也許我就知道夠用不夠用了。」

向文成想結識山牧仁,他要等一個機會。機會終於有了。一個盛夏,天正酷熱,知了正在向家棗樹上高叫,梅閣走進了世安堂。梅閣今天穿了件雪白的短袖布衫,靠色單褲,黑絨鞋上沾著細土。她臉上掛著汗珠,一望便知是從外邊歸來。

向文成正趴在桌上抄寫藥方,看見風風火火的梅閣便說:「你這是從城裡來,好像還有急事。」

梅閣說:「文成哥,有急事哩,山師娘有病了。我們唱詩,不見山師娘出來唱,心想是不是病了?唱完詩,就聽說山師娘是真的病了,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跟山牧師說,叫我給山師娘請個先生來看看吧。山牧師說,請介紹一位吧。我說,就請俺村裡的向先生吧,醫術可強哩。你猜山牧師怎麼說?他說,我也聽說過向先生,你認識他?我說,他是俺南鄰家,我叫他哥哩。山牧師說,就辛苦你一趟吧。牧師一說辛苦你,我就知道是叫我請你哩,我就緊走慢走地回來了。文成哥你就快去一趟吧,山師娘是好人,說人家唱歌像雞打鳴的人沒有好報,上不了天堂,趕到地獄裡也好受不了。」

向文成也聽見過山師娘那飄出院牆的歌聲,當時他站住腳聽聽,心中暗想,那年他在漢口,街上有一家英國咖啡館,晚上常有一位洋女人,打扮得像只火雞,在那裡演唱。她的聲音哆嗦著從咖啡館傳到街上,有時候像雞,有時候像鳥,招得路人都停住腳聽,聽一陣笑一陣。而屋裡喝咖啡的洋人卻不斷拍巴掌。看來外國人的歌唱和中國人的歌唱到底有區別。向文成研究人的生理學沒有那麼細緻入微,他想人的發聲是靠了聲帶的運動,他不知外國人和中國人的聲帶構造到底有多大區別。

向文成決定立即進城去給山師娘看病。但想到梅閣剛才那番話,他還是對她說:」梅閣,剛才你說那些說山師娘唱歌像雞叫的人就得下地獄,我看你也不能這麼說,這好像並不是耶穌教的教義。」

梅閣覺出自己的語言有誤,趕緊說:「我是說走漏了嘴,你可別為了這個就不去給山師娘看病。」

向文成說:「哪兒里的話,有病人當然得去看,一家人背井離鄉地來到咱這窮鄉僻野,行的也是善事。我去,容我換件衣裳。」

梅閣這才注意到,原來向文成還光著膀子,一條黑褲子白腰的抿腰褲,一條褲腿低,一條褲腿高。她搶先邁出世安堂去找秀芝。她進了東院沖著西屋喊:「成嫂,快給文成哥找兩件衣裳吧,文成哥要進城。」

說話間向文成也進了東院,對迎出來的秀芝說,他今天去見洋人,得穿講究點。

秀芝把梅閣迎進屋,向文成也跟進來。可換什麼衣裳呢,秀芝犯了難。向文成的穿著一向隨意,現在他要往講究里穿,不知這講究意味著什麼。秀芝奓著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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