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節

這天晚上同艾做了一個夢:是個夏日,她站在棉桃泛綠的花地里,有風吹來,那些小拳頭大的沉甸甸的棉桃捶打著她的腿,她的腰和她的小肚子,她的小肚子頓時一陣麻酥酥的發熱,一種久違了的快感閃電也似地流遍全身。她不敢輕舉妄動,生怕稍有動彈那美妙的感覺就會溜走。她就像釘死在花地里一樣地站著,一邊埋怨自己為什麼許久不進花地了。戲謔著她的小肚子的那些棉桃是這樣飽滿堅硬,來日放出的花朵也定是雪白肥碩的。這時遠處走來一個男人,是向喜。向喜身著戎裝,懷裡抱著一個小閨女兒。那小閨女兒也許三歲,也許兩歲。可向喜他只走著自己的路,生是看不見同艾的存在,大步流星地在花地里穿行。同艾就大聲地叫向喜,她用盡著氣力,但聲音卻是那麼綿軟微弱,那不像叫喊,更像是一種焦慮的呻吟。向喜終於走到了同艾跟前,猛地發現了她。同艾的突現讓向喜有些驚慌,彷彿是因為他懷中的那個小人兒。只見他快速把懷中的小人兒交給了身邊的甘運來——同艾這才看見原來甘運來正跟在向喜的身後。甘運來接過向喜手中的小人兒,躲閃著同艾的眼光把那小人兒直往懷裡藏。天忽然陰了,閃電把花地閃得忽明忽暗。同艾很想看清甘運來懷裡那個小人兒的模樣,卻始終沒能看清。那個小人兒老是把臉往天上仰。天上一打閃,她就沖著閃電格兒格兒地笑。向喜和甘運來就冒著閃電、伴著小人兒的笑聲急急地往遠處走去……同艾醒了,小人兒的笑聲還響在耳邊。

醒來的同艾看窗戶,窗紙還黑著,屋裡,四周更是黑得可怕。一種恐懼和失落感剎時間籠罩起同艾。她開始研究起那個夢:為什麼向喜一看見她,單把那個小妮兒交給甘運來?而甘運來為什麼又把她東掖西藏?這怕是一種不吉祥的預兆吧,莫非除了二丫頭,向喜身邊又有了什麼女人?同艾不願再想下去了,她焦灼地翻著身,再也無法入睡,裸露著的胳膊摩蹭著她身上那條老棉花被窩。這被窩便是當年向喜帶到軍中又捎回來的那條。這些年同艾的衣物不斷更新著,惟獨這條四蓬繒老棉被她不更換,蓋著它就自覺離向喜近。那年在漢口遇二丫頭以後,她曾決心不再蓋它,但天一涼下來,便不由自主地把它抱出來。她親近著這條老棉被,就像堅守住了從前她和丈夫的那些恩愛;她堅守住了這條老棉被,就像堅守住了丈夫。

同艾是從不相信夢的,歡喜的和不歡喜的夢她做過不少,一旦睜開眼,她就會忘得一乾二淨。可是今天,那個夢境卻不斷浮現在她的眼前。過了一個時辰,又過了一個時辰,窗紙已發白了,同艾從炕上穿衣坐起,決心不再想夢中的事。誰知當她下地開始梳洗時,夢中那個小人兒的笑聲又傳了過來。同艾只覺得那個小人在笑她,在提醒她:我都這麼大了,你怎麼還視而不見啊。我該叫你娘還是叫你姨?這時同艾彷彿聽見那個小人兒真叫了她一聲娘,然後又撲到甘運來懷裡。同艾有些不能自制了,她奮力推開房門,其實推開房門並不值得用那麼大的力氣。她推開房門,站在廊下,剛升起的太陽正照在她的臉上,直把她照得有幾分暈眩。她看看天,看看樹,看看院子,後來又看見正在出入廚房的秀芝,便覺得哪都不順眼。尤其秀芝,怎麼把抱著的柴禾哩哩啦啦撒了一院子。過門都多少年了,對向家的家風怎麼還是這麼不在意。向家比淤城的家業大,可那也是老頭子背井離鄉拿命換來的。人命換來的家業,就該這樣撲散嗎?同艾拿腳跺著台階走下廊子,她開始彎腰撿拾掉在地上的柴禾。她左撿右撿,撿了一大把,掐著柴禾奔向廚房。她見秀芝正坐在灶坑前燒火,便把柴禾嘩啦一聲拽在秀芝眼前。秀芝停下風箱扭頭看看同艾,就覺得同艾的臉拉得很長。她想到,今天婆婆怎麼給我撿起柴禾來了,平日里她是不伸手這種事的呀。正在納悶間,同艾就開了口,說:「武備娘,你可得記住,咱家的一草一木都容不得有人糟蹋。一根柴禾棍子也是家產,你們不心疼,你娘還心疼哪。「同艾一席話,更讓秀芝覺得事情蹊蹺,但秀芝從不和同艾爭執,她知道是自己剛才抱柴禾做飯時不小心把柴禾撒在了當院,就趕緊說:「娘,以後我仔細點兒就是了。」邊說邊掀開鍋蓋攪鍋。鍋里正熬著小米粥,沸騰著的小米粥發著「吭哧吭哧」的聲響,這聲響標誌著一種狀態:鍋里煎熬的是稠粥,不是稀粥。稀粥不是這聲響,稀粥開起來是嘩啦、嘩啦的。攪著鍋的秀芝沒想到,這稠粥的翻騰卻又招來了同艾更大的不滿。粥的稀、稠當然關係著下鍋米的多少,從前同艾對下鍋米也是從不過問的,完全由秀芝一個人做主,婆媳二人也從未因一碗粥的稀稠而有過什麼彆扭。但是今天,剛給秀芝撿回柴禾的同艾,又開始針對下鍋米發表議論了,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鍋前,透過蒸騰著的熱氣,終於徹底看清秀芝煎熬的確是一鍋稠粥,便說:「武備娘,你可是勤儉人家長大的閨女,聽說恁家拿米下鍋都用升子量了又量。怎麼到了向家就變了樣。米是哪兒來的,是地里種的;地是哪兒來的,是你公公要的;你公公怎麼要得起地?是拿命換的。你知道打一次龜山死多少人嗎?你知道宜昌兵變有多少弟兄死在湖北孝感嗎?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槍子兒沒有讓老頭子送了命,那是老天爺有眼。」

秀芝一聽同艾這番話,就知道這才是個開始,更激烈的言辭還在後邊。她早就發現婆婆同艾近來添了個愛絮叨的毛病,可她自覺能容忍婆婆,她覺得婆婆活得也不容易,許多時候秀芝對同艾的絮叨聽見只當沒聽見。果然,同艾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絮叨。她問秀芝:「武備他娘,我問你,今天家裡蓋房呀?」

秀芝說:「沒有啊。」

同艾說:「今天家裡打坯呀?」

秀芝說:「沒有啊。」

同艾說:「今天家裡割麥子呀?」

秀芝說:「沒有啊。」

同艾說:「家裡有人做月子呀?

秀芝說:「沒有啊。」

同艾說:「家裡不打坯,不蓋房,不割麥子,也沒有人做月子,你為什麼往鍋里下那麼多米。誰吃稠粥?是打坯的,蓋房的,割麥子的,做月子的。沒有打坯的,蓋房的,割麥子的,做月子的,就用不著熬那麼稠的粥。」

秀芝對著鍋說:「娘,粥是稠了。」

同艾也對著鍋說:「稠得快趕上乾飯了,插根筷子也不會倒,你試試。」

秀芝盯著鍋開始發愣,灶坑裡的火一旦熄滅,鍋里也終止了翻騰,米香正從鍋里飄出來。秀芝看見今天的粥真是稠了,可也決不像同艾說的「插根筷子都不倒「。但她又不能真拿根筷子去給同艾當場作試驗。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只垂手侍立著不再言語。

秀芝不再言語,同艾還在就粥發表著議論。她又和秀之講起了敗家的道理,她說自古以來敗家就敗在一根柴禾棍子和一個米粒上,說著還搬出了一個故事。說從前有個大戶人家拿米下鍋不當事,刷鍋水帶出的米粒流到當街,有個人就專替他家撿米粒,撿了就晒乾存起來。結果大戶人家窮了(不停損失米粒的緣故吧),淪落為乞丐。這乞丐要飯要到那個存放米粒的人家。那人家倒給他半碗粥,這位由大戶人家淪落成的乞丐吃著格外香。那收米的人就說,你知道這米是誰家的嗎?是恁家的。乞丐一聽,恍然大悟,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起來。同艾說完故事,又把話題轉到向家,說,向家有人拿花不當事的,把花糟蹋在窩棚里;也有人拿米不當事,把米糟蹋在鍋里。說,現時向家的老人沒了,弟兄分家了,再有人糟蹋花她也看不見了。可沒想到又遇見了糟蹋糧食的。秀芝明白婆婆說的糟蹋花的人是向桂,那糟蹋糧食的人便是她。她這才開始委屈起來,忍不住就抽泣著扔下婆婆,離開廚房去世安堂找向文成。

其實,剛才廚房裡的事向文成已經聽得一清二楚,他正在世安堂等秀芝來找他訴委屈。秀芝踏進門來,坐進沙發掉起眼淚。向文成勉強笑著說:「此事不必上心。依我看,咱娘的絮叨話越多,她絮叨的那事就越不大。真要遇到大事,她就不絮叨了。你沒見過她遇到大事什麼樣,我見過。那年我和娘從漢口回笨花,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娘一路無話。那才是遇上大事了呢。別看今天她說你下米多,明天你要真少下半升米,她准該說你下米少了,不信你就試試。」向文成的一番話使秀芝止住了眼淚,她輕嘆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向文成勸住了秀芝,自己卻琢磨起來。他尋思他娘今天的絮叨好象另有文章。大凡睜開眼就沒好氣的人都聯繫著晚上,晚上一個人的胡思亂想,一個人夢境的好壞,早晨都能帶出來。直覺告訴向文成,昨晚同艾準是做了一個夢。秀芝見向文成只想事不說話,就說:「你不說話了,我怎麼辦呢。」向文成說:「還是快去給娘盛粥吧」。秀芝說:「盛稠的還是盛稀的?」向文成說:「這件事要你自己拿主意。」秀芝一面想著,出了世安堂又回到廚房。

廚房裡,同艾不在了,想必已回到自己屋裡。秀芝把粥鍋攪了又攪,鍋里的粥的確比往常要稠。她準備給同艾盛粥,盤算著是撇稀的還是撈稠的,末了她還是盛了結結實實一碗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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