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節

冬天,笨花村通往縣城的黃土道溝常被冰雪覆蓋,笨花街里也常堆積著成行的雪堆。當中午的太陽把溫暖送入笨花,路上的冰雪暫時融化的時候,雪水的涓涓細流就順著車輒匯入那條黃土道溝,人和車把道溝踐踏成泥濘,牲口和人在泥濘里跋蹅著前進。夜晚寒冷降臨了,泥濘又被凍結起來,等待著白天的再次融化。如此反覆,直到春天。春天了,冰雪和泥濘再也無力結起。那時,由孝河呼嘯而來的東南風,由滹沱河呼嘯而來的西北風,就會把乾涸的泥團刮削成懸浮的塵土。當壯烈的狂風呼哨而來時,黃土便被卷上天空,一時間黃土盤旋升騰,瀰漫起天日,道溝以上會升起一條黃的巨龍。巨龍吼叫著奔向笨花,笨花村立時被黃土吞沒。黃土在笨花是無孔不入的,通過破損的窗欞,不嚴實的門楣,矮矬的殘垣斷壁,撲進人們家中。人若在街里行走,黃土就會把你推擋得寸步難行。你嘴裡也會灌滿黃土,黃土在你的上牙下牙之間磨挲著。

大風吹起世安堂的靛藍門帘,門帘不住掃著世安堂的房頂。風還把向文成的包葯紙颳了一地。

向文成彎腰撿紙,把撿起的紙一張張打捋好,用個銅鎮紙壓住。

風把甘子明刮進來。

甘子明已經脫了黑洋布棉袍,換了一件灰洋布夾袍,夾袍下擺在狂風中鼓盪著。甘子明冬天不穿紫花大襖,在笨花不穿紫花大襖是一種身份的標誌。向文成也不穿紫花大襖。甘子明還穿一雙三接頭壓花皮鞋,那是他在北京政法學堂讀書時買下的。向文成輕易不穿皮鞋,他常穿的是秀芝做的納幫布鞋。想體面時,就穿一雙禮服呢皮底鞋。只是他的禮服呢便鞋和他的布襪子仍不匹配,布襪子厚,腳和襪子掖在鞋裡,鞋緊擠著腳。向文成總覺得腳是腫脹的。有一年向喜曾託人給向文成捎回一種新式絲襪,這襪子還有一個時尚的牌子,名曰「中山先生絲襪」。向文成穿過一次之後評論說,這襪子名稱的意思不錯,意在穿中山先生絲襪,走中山先生之路;可這襪子的質量欠佳,穿在腳上不吸汗,走路直打滑。所以向文成還是穿著他的布襪子。

甘子明敦實個兒,目光炯炯,短鬍子微黃。他對鬍子也很注意修剪,不似一般村民,任鬍子亂長。向文成不留鬍子,只用老式剃刀把臉剃光。他的視力常使他的臉上殘存著隔二片三刮不凈的鬍子茬兒。

甘子明曾就讀於北京政法學堂,在一個歷史轉折的關鍵時刻,沒畢業又回了笨花。但甘子明在笨花乃至全兆州,學問當屬正統。向文成不然,早年在保定讀私塾,年頭有限;後來只靠個人的智慧和興趣弄些雜項學問。這一切都標誌著甘子明和向文成風度相「悖」,學問也有「朝野」之分。可兩個人始終保持著友好的關係。

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友誼基礎還不局限於他們的風度相悖,和他們學問的朝野之分,他們的友誼還有著更深遠的因由。笨花村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證明了他們的志同道合,這場官司使他們變得不可分離了。

甘子明在北京念政法學堂時,正值一九一九年。那年五月,北京十多所高校學生為抗議政府屈辱賣國的「二十一條」,聯合起來遊行示威,沿途散發傳單,直至火燒趙家樓……一場勢不可擋的反帝國主義反封建主義的愛國運動很快就遍及中華大地,這一切都鼓動著甘子明。他先是一封又一封地給向文成寫信,訴說著他的耳濡目染和他不平靜的心情。身在笨花的向文成也把一封封書信寄往北京,向甘子明傾訴兆州一班人對這場運動的熱望。再後來向文成竟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和佟家清算那四十畝官地的事。他寫道:近日,既然北京之事態發展給了國人以希望,解決笨花事想也為時不遠矣。但最終,事在人為。人為,莫非此事要落到你我之輩肩上?

向文成用個問號結束此信,其實是對甘子明的試探。誰知甘子明接信後卻立刻決定放棄北京的學業,毅然回到笨花。不久,在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帶領下,笨花一班村人就將佟法年告上公堂。甘子明憑藉他學習的法律專業,將狀紙書寫得情緒激昂,字字珠璣。他寫道:現,吾國帝制結束,共和興起。共和莫過於揚公抑私。然,在我笨花,公被私侵吞、踐踏由來已久。我祖上為興辦教育集資購置的校田四十畝,常年被佟姓無理據為己有。村民早有收回之意,但投訴無門。今,共和已現,新文化運動又如火如荼。想正是我笨花村民收回官地的大好時機。收回官地,也是笨花三百餘戶、兩千五百餘丁口的共同心愿。官地不收回,我笨花村一切進步事業舉步艱難。萬望縣署諸大人明察公斷。

然而甘子明書寫的狀紙呈上後,卻如石沉大海。原來這時的兆州政權陰錯陽差已輾轉落入晉軍閻錫山①之手。閻政權考慮的只是維護晉軍在河北的既得利益,並無心思去理會笨花之區區小事。官司被擱置。向文成和甘子明一不做二不休,又遞上第二次第三次狀紙。笨花村一班村民也群情激憤,他們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請願團,久住城內,每日到縣署靜坐,等待縣長升堂審案。這一干人借住在向家的利農糞廠,每日起火做飯,一切花銷都由向家支付。為此向文成還曾乞求母親同艾解囊相助,同艾兩次共拿出大洋二百元。官司從炎熱的夏季開始,直到春節將至,歷時半年。到後來,還是向文成想起,那年父親回笨花時,經石橋鎮葛俊介紹,認識了一位叫吳世甫的朋友,吳世甫曾在向家吃過向大人親手烹制的蔥油海參。此人現在兆州縣屬任承審。向文成便拜託父親向喜給吳世甫寫了一封信。吳世甫見信後恍然大悟,明白了這場官司聯繫著向大人的公子。吳承審隨即秘密會見了向文成和甘子明,對官司久拖不下做了解釋,表示不日即開庭。果然,三天後吳承審代理縣長升堂斷案,案子終於有了結果:佟家敗訴,四十畝官地回到笨花村民之手。縣署還判佟家再拿出大洋五百元,作為笨花興辦新式國民小學的基金。

一場持續半年的官司以村人的勝利而告終,一時間笨花人群情高漲,藉此東風,向文成和甘子明立即在笨花興建起新式國民小學一座,學校定名為笨花村兩級小學堂。在向文成的鼓動下,甘子明徹底終止了他在北京的學業,自任兩級小學堂校長。

興建兩級小學時,向文成再次展示了他的建築構思才能。他因地制宜,憑著興建向家大院的經驗,又參照了保定同仁中學的校門和部分格局,請來村中把式精心施工,花一年時間將學校建成。村民把學校叫做「洋學」,「洋學」的教室系磨磚對縫的拱形門窗,門窗上玻璃閃亮。迎門一座大影壁遮擋著院內。影壁後面是一個有著二百米跑道的小操場,院里見縫插針地種些月季和丁香。笨花的孩子沒見過月季也沒見過丁香,春天了,月季隨著丁香開放,孩子們聞著滿院子的花香,爭論著這花香像什麼味兒。吃過月餅的孩子說像月餅味,沒有吃過月餅的孩子說像四月廟上的汽水味。

校長甘子明還擔任著兩級的算數和國文課。他請向文成也去任課,向文成說:「眼下教員不好找,我打個補丁吧,把常識和修身交給我吧,這兩門課靈活。」

向文成在世安堂開張的同時,還在「洋學」兼教常識和修身。

洋學位於后街東頭,從前這裡是一座破敗的關帝廟,和佟家只一牆之隔。洋學的讀書聲常傳到佟家。佟法年像遭了大難一樣,東躲西藏也躲不過隔壁的讀書聲。但是佟法年的兩個兒子對此卻另有態度,大兒子佟繼業經營著佟家的花坊,他不僅不贊成父親對學校的態度,還背著父親,自作主張去縣城採購些鉛筆、橡皮到洋學散發。小兒子佟繼臣正在洋學讀書,也幫助哥哥把橡皮、鉛筆分發給同學,學生們每人均得到鉛筆兩桿,橡皮一塊。佟繼業還對甘子明說,現在甘子明和向文成在村裡從事的事業是與科學、民主的新文化運動同步的,沒想到他的家庭成了這個運動的障礙。他批評了他爹佟法年,還決心給學校做點小小的貢獻。甘子明便表態說,凡為村中的教育事業做貢獻者,來者不拒。

佟繼業真的批評過佟法年,說他不會審時度勢。佟法年就說,就等著你審時度勢呢,你最好把佟家的宅院都讓出來。

每逢甘子明和向文成提起打官司建學校的事,甘子明就說:「文成,你猜這次的事最該感謝的是誰?」向文成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向文成借了一句《三國演義》中曹操和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時的名言,玩笑著說明他二人是這次打官司的英雄。甘子明說:「不是。你我雖有志向,但兩手空空也難成大事。」向文成說:「我知道了,你是說我娘那二百塊錢吧?」甘子明說:「沒有那二百塊錢,你家利農糞廠里可只有大糞呀。一干人馬一住半年——老人的貢獻咱們可不能忘記。等明年吧,明年官地收了花,怎麼也得還我喜嬸子的賬。」向文成說:「明年,我算了算,要添置的東西還不少哩。教室里要買洋爐子,操場要一副籃球架子,有了架子還得有球。院里也不能光是丁香月季,除了灌木,咱還得種幾棵喬木,要種還得種幾棵稀罕的。我想讓甘運來從南方給買點水杉、銀杏。我娘的賬……等世安堂有了賺項叫世安堂還吧。」

向文成說叫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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