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節

西貝梅閣走路時從來不跑。她跟家人在地里幹活兒趕上下雨,家人跑著回村時,她也不跑。西貝梅閣一個人穩穩噹噹地走在家人的最後,銅錢大的雨點落下來了,砸在梅閣的頭上肩上,砸在梅閣的胸上背上,砸在梅閣腳下土質干細的小路上,砸濕她的襪子砸濕她的鞋。她聞著雨點濺起的腥熱濕氣,覺得很好聞。西貝牛在前頭吼她,嫌她苶斜①,她就聽著。

雨越下越大,雨點不再是雨點,它們變成了急促的雨注,腳下的細土中彙集起涓涓細流,雨水澆透了梅閣的全身,鞋也被泥水沾下來,梅閣就提著鞋低頭走路。她緊緊抿住嘴唇,彷彿是和天上的雨較勁。梅閣不跑,她是嫌跑著難看。她覺著人一跑身子就像變了形,就像變成了什麼動物。再說,不跑也能回到自己的家,爺爺他們跑成那樣兒,衣裳不是也叫雨水澆透了么。

村人見梅閣在雨中不慌不忙地走路,都覺得這閨女的做派是不可理喻的。

西貝梅閣走路不跑,就像她不願意和家人說話一樣。和家裡人能說些什麼呢?和爺爺西貝牛研究討論種地施肥么?和叔叔小治討論研究打「卧兒」和打「跑兒」的要領么?和嬸子一起站在房上罵大花瓣兒么?母親給牲口煮料還用說話么?至於和西貝時令、西貝二片就更無話可說。這就不如不說話,把話留給和上帝說。一個人心裡只要有了上帝,就可以任人用好話和歹話評說。為此她常在心裡感謝兆州城裡簡易師範那位國文先生,是他把梅閣引薦給了上帝的,梅閣第一次讀《聖經》就是在國文先生那裡。這先生有一本墨綠色漆布封皮的《新約全書》,封皮上的燙金字已被先生的手摩挲得掉了顏色,內文的紙張也毛了邊。梅閣打開這本被無數次翻騰、揉搓的《新約全書》,眼前恰是「啟示錄」那一節。她讀道:「主神說,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昔在今在以後永在的全能者……」梅閣想,這主神不就是說給我的么,梅戛不就是梅閣么。這時的梅閣,雖然尚不知阿拉法和俄梅戛是什麼意思,但僅是這六個字已足能讓她心跳不已了。梅閣接著讀:「我轉過身來,要看是誰發聲與我說話,既轉過來,就看見七個金燈台;燈台中間有一位好像人子,身穿長衣,直垂到腿,胸間束著金帶。他的頭與法皆白,如白羊毛,如雪;眼目如同火焰;腳好像在爐中鍛煉光明的銅;聲音如同眾水的聲音。他右手拿著七星;從他口中出來一把兩刃的利劍;面貌如同烈日放光。我一看見,就仆倒在他的腳前,像死了一樣。他用右手按著說,不要懼怕,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讀到這裡,梅閣自覺像死了一樣。她眼前只閃現著金燈台,和那位眼如火焰、發如羊毛的老人,老人那如水一般的聲音正灌入梅閣的耳中。他告訴她,不要懼怕,我是首先的。我是末來的……梅閣哭起來,她斷定她聽懂了那聲音。首先是什麼?是她之於家人的先知先覺;末後是什麼?就是她人生的歸宿。這一切都像是上帝的意願,上帝的安排。從此她斷定她是主的人。後來,當她得知阿拉法就是希臘語「首先」的意思,俄梅戛就是「末尾」的意思,就更加斷定梅戛和梅閣不是無緣無故的巧合。

這時有一位名叫山牧仁的瑞典傳教士,正在兆州城內建起一座神召會福音堂,國文先生便帶著梅閣去山牧仁的福音堂做禮拜。梅閣走進福音堂,更感覺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可惜,簡易師範不久停辦了,梅閣輟學回家。學校並沒有留給她更多的印象,福音堂和國文先生贈她的《新約全書》卻在她心中生了根。

在笨花燥熱的夏季里,在寒冷的冬日裡,在花地的壟溝邊上,在家中炊煙繚繞的炕頭屋頂上,在暗淡的油燈下,伴隨梅閣的就是這本《新約全書》。《聖經》吸引著梅閣,性格孤僻的梅閣和她的《聖經》又吸引著幾個年齡參差的女伴。

在西貝家,梅閣有自己的屋子自己的炕,炕上炕下常有女伴來就她。冬天夜裡,梅閣的炕上就格外熱鬧。女伴中有對門的素,有后街東頭走動兒的閨女安,還有大花瓣兒家的小襖子。素的歲數和梅閣相仿,屬於梅閣的「摯友」;安和小襖子是兩個小妮兒,才不過十一二歲。冬天梅閣的炕是暖的,她用珍貴的煤餅燒炕,炕前有個自來風小磚灶。灶上有時烤一把花生,有時烤一把紅棗。這使得梅閣的屋子顯得更加奢侈,也更加能吸引眾小妮兒。

笨花人管未成年的女孩子叫小妮兒,小妮兒專愛扎大閨女群。梅閣招小妮兒,素卻膈應②小妮兒們,尤其膈應小襖子,小襖子卻常常得到梅閣的保護。趁小襖子不在時,素棲住梅閣說:「招她幹什麼,小瘋子一般。再說,她娘是大花瓣兒。」梅閣卻說:「大花瓣兒是她娘,又不是她。她又不是個罪人。」素說:「你嬸子還凈罵大花瓣兒呢。」梅閣說:「我嬸子罵人就對?」梅閣替小襖子說情,素還是不饒小襖子,說:「不行,她再來,我得把她趕出去。她還不如安呢,安倒是安生。」梅閣不再接著說小襖子的事,她觀察起素說:「素啊,我給你鉸鉸頭髮簾兒吧,看你的頭髮簾兒都蓋住眼了。」素說:「不鉸了,恁家的剪子鈍,咬頭髮,鉸得我生疼。」梅閣說:「疼也得鉸,這事你得聽我的。」素看梅閣非鉸不可,就從炕邊夠過一把銹剪子,和梅閣坐了個對臉兒,讓梅閣任意給她鉸。鈍剪子咬著素的頭髮,素就致驚導怪地不住叫喊,梅閣就在素的叫喊聲中擺治著素。

素在大多時間聽梅閣的,素聽梅閣的,不光是因為梅閣比她大兩歲,她是覺著,人活一世就得聽一個人的。她長這麼大,不聽爹不聽娘,就聽梅閣的。梅閣願意讓素聽她的。她覺得人活一世就得讓一個人聽。她不願意管別人的事,就願意管素,就像她平時少言寡語,把話都留給上帝和素一樣。

梅閣給素鉸頭髮簾兒,小襖子又來了。入冬了,小襖子又穿起了年上的小襖子。年上的小襖子穿在今年的小襖子身上就更嫌短小,前後都撅著。小襖子穿著小襖子,向後一彎腰,露著肚臍;往前一彎腰,就露腰。小棉褲的褲腰也忽隱忽現,露出來的褲腰帶也一頭長一頭短。小襖子往炕前一站,素就白了她一眼。素對小襖子說:「怎麼又來了?」小襖子就像沒聽見,靠住門框只東看西看。她盯住了灶前的自來風爐子,發現爐子該添了。她三步兩步走到爐子跟前,拿起一塊煤餅就往爐眼兒里掰。她把煤餅一塊塊地掰進爐子,再抄起火鑹將爐子捅旺,就又靠回門框看梅閣給素鉸頭髮簾兒。她見梅閣鉸一剪子,素就叫喊一聲,知道是剪子鈍,就說:「叫我去拿俺家的剪子吧。」

素說:「不用,不用。誰用恁娘大花瓣兒的剪子。」

梅閣說:「素,別說了。」

素又說:「不用不用,不用大花瓣兒的剪子。」

小襖子年紀小,可有時嘴也不饒人。她知道素話裡有話,就機靈地接上素的話說:「那怎麼不拿恁家的剪子呀。恁家的剪子強,就是借不出來,恁家是小疙瘩主。」

小襖子一提小疙瘩主,素真惱了,她奪過梅閣手裡的剪子往炕上一拍,對小襖子說:「張致煞你吧!允許你在那兒站會兒就不賴,要不是梅閣在,我早就『扭』你去了。」

小襖子自知說了不該說的話,便不再言語,只用求情似的眼光看看素又看看梅閣,看看梅閣又看看素。

素的家庭確是一個被人稱作小疙瘩主的人家,小疙瘩主的含義褒貶皆有。小疙瘩主是一種農戶的生存態勢,他們是要具備下列條件的:有少量的土地,有一匹小牲口,一兩個壯勞力。靠著科學耕種和超常的勞動,過著豐年不富、歉年不窮的生活。他們的勤勉是常人難以匹敵的,若說起早下地,他們永遠是全村第一;若是使牲口拉水車,他們會在牲口身邊拴根繩袢,為了防止繩子將肩膀磨破,再往自己肩頭墊個鞋底子,然後將繩袢套上肩頭,和牲口並肩勞作,出著比那牲口還大的力氣。他們家什齊全,萬事不求人,可別人也休想找小疙瘩主借東西。這就是小襖子說的,素家雖有好剪子,就是借不出來的原因。

小襖子說得對,別說一把剪刀,就是一根針,一根線,一個糧食粒也休想從小疙瘩主家借出。素深知小襖子一語道破了她家的家風,才更不饒小襖子。她推開梅閣,光腳從炕上跳下去就去追小襖子。小襖子是聰明的,幾步跑到炕上,躲在了梅閣背後。素又追上炕去拽小襖子,小襖子使勁抱住梅閣的腰。梅閣對素說:「素,算了吧,看把小襖子嚇的。」素說:「她才不怕呢,裝的!」說著又把小襖子追下了炕。這時安進了屋,安後邊還有兩個小妮兒。

安是個瘦弱文靜的小妮兒,不言不語只知道聽別人說話,和小襖子是個鮮明的對比。素一看見安就對小襖子說:「看人家安多麼安生,哪像你這樣。」

小襖子卻又在一邊挑釁似的說:「她人是安生,她的尿可臊氣!」

安聽見小襖子說她的尿臊,臉就紅了。素就替安說:「你呢,你的尿更臊,猴尿一般。」

小襖子說:「你見過猴?」

素說:「見過,就在當地站著哪。」

小襖子知道素還在編排她,沒有再反抗,「風波」不了了之了。其實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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