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節

笨花人喜歡把笨花村的歷史說得古遠無邊,以證明他們在這塊黃土平原上的與眾不同。他們尤其熱衷於述說自己那捕風捉影似的身世,把那些說不清的年代統稱為老年間。他們說,老年間他們並不住在笨花,他們的家鄉在山西洪洞縣。說得再活靈活現些,那是山西洪洞縣老鴰窩村大槐樹底下。在老家他們的日子過得充實富足,與世無爭。後來不知是哪位皇帝心血來潮,命他們到老鴰窩大槐樹底下集中,然後又平白無故地命他們移民至沃州或平棘,沃州和平棘都是兆州一帶的古稱。於是他們的祖先便拖著沉重的腳步,不情願地向東出發了。他們翻過高不可及、重重疊疊的太行山,進入尚是荒漠的、只有野狼出沒的冀西平原;淌著終年泛濫成災的拒馬河、滹沱河的泥沙,晝夜兼行,只是向東,向東。更加悲慘的是,他們自從在大槐樹下集中的那天起就失去了人身自由,他們被反剪著手捆綁起來,成行成串地連在一起,睡覺時也是成行成串地倒下來側身而卧。只待誰有了便溺之意,請求方便時,才被允許解開手離隊。於是,「解手」就成了大、小便的代名詞,大便時應該報告為解大手,小便時應該報告為解小手。這時押送移民的兵卒將他們的手解開,他們就在山崖河灘行些方便,之後再被綁起來入列前進。這樣,解手的典故不但流傳下來,還成了這支遠道而來的鄉民們光榮歷史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細節。這是一次勇敢的東征之舉,這是一個個姓氏、一個個部落乃至一方鄉民背井離鄉,在另一方土地上開發創造自己新生活的英雄史詩。千百年過去了,他們認為他們的血管里流淌的仍然是外鄉人的血。這一支「外鄉人」為什麼總是念念不忘那個久遠的年代和那個遠在天邊的洪洞縣?那是因為他們帶著智慧和耐力開發了這一帶的荒漠大地。先前這塊荒漠大地上儘管也有人生存,可也許是那些人缺少強壯的體魄和開拓精神,自盤古開天地,他們就一直過著飢不果腹、人種退化、瀕臨滅絕的生活。這些外鄉人為了證明他們與當地人的不同,又不惜苦思冥想,再想出些「證據」,以便更加確鑿地來證實他們的身世。除卻解手的典故,他們還說,洪洞縣的移民被綁過,所以至今仍然保持了背著手走路的習慣。他們說,移民腳上的小拇趾都不長趾甲,那是因為長時間走路,小拇趾的趾甲被永遠地磨去了。笨花一帶鄉民,確有不少背著手走路的人,一些人腳上小拇趾的趾甲確實消失了。

移民來了,差不多每個人的行囊中都裝著種子。他們走走停停,終於發現了兆州這塊適於種植的黃澄澄的土地。從前這塊黃土地上雖然沒有正經莊稼,卻生長著茂密的打破碗碗花,車前子和羊角蔓,還有漿果枸杞子、芡芡果……幾位有學識的人經過考慮,得出結論說,這裡的土質所以肥沃,是因為北有滹沱,南有孝河。兩河不時翻滾改道,才淤出泥灘,淤泥又進化為適於耕種的黃土。於是他們這些被反綁著手的外鄉人,便向朝廷發出了請求,請求留下來結束他們一個時期以來的流亡生活。朝廷准了他們的請求,他們成了這裡的鄉民。

這些初來乍到的鄉民開始把他們行囊里的種子撒向大地,大地長出了穀子、小麥和棉花。他們又在那些生長著漿果的地方種下鴨梨和雪花梨,都獲得成功。笨花村也因此而得名,因為是他們帶來了笨花籽。

這個傳奇般的移民故事並不是笨花人的憑空杜撰,正史上也有記載。《明史錄》載:洪武四年(公元1381年)時,河北人口僅有一百八十九萬三千三百人,而山西卻有四百零三萬零四百五十四人。山西人口稠密又以汾河平原以及洪洞縣為最。朱元璋採納戶部郎中劉九泉的建議,決定從山西向中原移民。移民先被集中到洪洞縣,再分別被移向河北、河南等地。明隆慶時的《兆州志》也記載著:「本州與寧晉境內田地,國初大半拋荒。永樂年間遷山西屯留、長子等民實之。所令開墾,永不起科。」原來人們說的那個古老的年代是明朝,那個皇帝是朱元璋。

儘管史書把這個遠古的移民傳說作了詳盡的記載,但笨花人還是不打算以史為依據,,他們堅信著傳說和演義,固執地按照自己的信念,解釋著那些細枝末節。笨花村有些孩子喜歡當眾把鞋脫掉,炫耀自己腳上的小拇趾就不長趾甲。每逢這時,那些長著趾甲的孩子反倒覺出些自卑。有的孩子故意學著倒背著手走路,走著,斜視著正挺直身子走路的孩子說,你會喲?我會!那不背手走路的孩子就找個僻靜地方模仿起來,直到大人將他們喝斥住。大人說,「你老了?你比你爹還老喲!」這孩子的爹只知喝斥孩子,一時又忽略了他們的光榮歷史。

後來,待到向文成解釋小腳趾上不長趾甲這件事時,說,人的小腳趾不長趾甲是遺傳所致,是生理現象。趾甲真要是走路磨掉的,還會再長出新的來。遺傳則不然。長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想改都改不過來。至於說棉花籽是笨花人帶來的,倒是真的,先前這地方沒花。這時的向文成已是一名中西兼容的醫生,研究著《醫宗金鑒》《傷寒論》,也研究著生理學。

這裡的人管棉花叫花。笨花人帶來的是笨花,後來又從外國傳來了洋花,人們管洋花也叫花。笨花三瓣,絨短,不適於紡織,只適於當絮花,絮在被褥里經蹬踹。洋花四大瓣,絨長,產量也高,適於紡線織布,雪白的線子染色時也抓色。可大多數笨花人種洋花時還是不忘種笨花。放棄笨花,就像忘了祖宗。還有一種笨花叫紫花,也是三大瓣,絨更短。紫花不是紫,是土黃,紫花紡出的線、織出的布耐磨,顏色也能融入本地的水土,蹭點泥土也看不出來。紫花織出的布叫紫花布,做出的汗褂叫紫花汗褂,做出的棉襖叫紫花大襖。紫花布只有男人穿,女人不穿。冬天,笨花人穿著紫花大襖蹲在牆根曬太陽,從遠處看就看不見人;走近看,先看見幾隻眼睛在黃土牆根閃爍。

笨花人種花在這一方是出名的。他們拾掇著花,享受著種花的艱辛和樂趣。春天棗樹發了新芽,他們站在當街喊:種花呀!夏天,棗樹上的青棗有扣子大了,他們站在當街喊:掐花尖打花杈呀!處暑節氣一過,遍地白花花,他們站在當街喊:摘花呀!霜降節氣一過,花葉打了蔫,他們站在當街喊:拾花呀!有拾花的沒有?上南崗吧!隨著花主的喊聲,被招呼出來的人跟在花主後頭到花地里去掐花尖、打花杈,去摘花拾花。

南崗是向家新置的地,一塊三十畝,種著笨花和洋花。向桂最愛站在當街喊,有時還蹬著梯子站在房頂上喊。他聲音洪亮有底氣,傳得遠,能傳遍整個笨花村。向桂最看重的是摘花和拾花。逢到摘花時,他備上零錢,扛上大秤,親自坐在地頭等過秤。被他喊來的摘花人凈是婦女,十幾個婦女把自帶的包袱皮系在腰間,在南崗花地里一字排開,摘一個來回就找向桂過一次秤。向桂選一塊杠硬的土地,用花柴棍在地上一邊劃拉著記數,一邊跟年輕的小媳婦開著沒深沒淺的玩笑。他指著鼓在小媳婦肚子前頭的棉花包說,「哎,幾個月了?」那鼓著的棉花包很像懷著胎的大肚子。有人識鬧,有人不識鬧。不識鬧的拿眼白一下向桂就說,像狗嘴裡唚出來的話。向桂也不惱,只笑著過秤說,「五斤。」那不識鬧的小媳婦說,「怎麼摘了一個來回才五斤?」向桂說,「五斤還是個低頭秤呢。」賣東西的款待人講抬頭秤,收東西的款待人便是講低頭秤了。

也有識鬧的女人專等向桂來跟她鬧。識鬧的女人站在向桂眼前拿眼神瞟著他說,「掌柜的,怎麼就不問問我這肚子?」向桂就說,「你這肚子里的事就咱倆知道,那天好得你直蹬腿兒。」女人更加來勁地說,「那我就帶著這大肚子回家吧!」說完半真半假地摁著腰裡的棉花包就走。向桂就沖著她喊,「哎哎,回來回來,這可不行。」女人站住了,還在拿眼瞟向桂。向桂就勢拽住她的衣裳角,把嘴對準她的耳朵說:「想掙花了?等拾花吧,打著你的牌哩。這兒的花你還得給我倒下。」他拍拍女人的肚子。這位識鬧的女人叫大花瓣兒,西貝小治打的兔子就是扔進她家的。大花瓣兒二十好幾了,人還是水靈新鮮。人風騷,活兒幹得「力拔」,花摘不幹凈,摘下的花上也沾著爛花葉。向桂替大花瓣兒解包過秤,瞟著大花瓣兒故意說,「你是誰家的呀,怎麼不理會?笨花這村子大了。」大花瓣兒站下來,撒嬌似的讓向桂給她解包袱,一邊說,「村子再大你也認不差人。就是假裝不認識我算了,還甜言蜜語說打我的牌。」向桂訕笑起來說,「別跟我磨牙了,快摘你的花吧。」大花瓣兒繫上包袱去摘花,又勾回頭來對著向桂的耳朵說,「哎,拾花的時候可別忘了我。」向桂說,「忙摘你的去吧!」

收工了,一地白花花的花朵被拾掇在向家的棉花包里,棉花包堆成了一座小山。向桂按照地上的記數,把口袋裡的銅子和制錢分給摘花的婦女們,喊過長工群山繫緊大包,把大包抬上大車。向桂抬著大包估摸著包里的分量,心想南崗這三十畝地總算沒有白要,哥哥向喜要是從南方寫信問寄回的銀子都幹什麼用了,我也算是有個交待了。向喜這時不再駐漢口,他駐湖北宜昌,每次寫信總要問幾句家裡的土地種植和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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