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節

一九一一年,宣統三年秋天,正如孫傳芳所料,漢口的戰事再次吃緊。旗人蔭昌遭武昌起義軍重創,退至湖北孝感,起義軍在幾位年輕軍官的帶領下,英勇頑強攻勢更猛,很快就佔領武昌,漢陽,直逼漢口。為避免漢口失守,剛出山的袁世凱果然想到了他的二鎮。

十月,二鎮三協協統王占元①在保定接到開拔的命令,對部下謊稱到河南打秋操。隊伍連日乘火車向南運動。向喜在河南信陽小住幾日,發現並無打秋操演習的跡象,不覺又想到孫傳芳對時局的判斷。很快,三協再次南下,次日抵漢口江岸。這時起義軍早已在武昌得知北洋陸軍調兵遣將的動向,搶先在武昌向漢口發起攻擊,搶佔龜山。一時間長江兩岸槍聲四起,起義軍衝殺的喊聲在漢口亦清晰可辨。王占元急傳向喜,似有急事。向喜匆忙去見王占元,果然王有急事傳他。王占元對向喜說:「他娘的,你們的管帶聽見槍響嚇跑了。你來的正是時候,從現在起你便是一營的管帶。這件事已經在二鎮馬大人那兒掛了號,任命很快就會下。你先準備上陣吧,上邊讓三協奪回龜山,這攻佔龜山的活兒就交給你們一營幹了。」

王占元下命令時願意把打仗說成幹活兒。幹活兒這個詞向喜聽起來當然不陌生,甚至還有幾分親切。他想,打仗也真是幹活兒,只不過把手裡的鋤頭換成了刀槍。其餘,背井離鄉的賣力氣拿工錢,都一樣。可現在要從士氣正旺的起義軍手裡拿下龜山,這個活兒可真有點不好乾。這應該叫攻堅戰吧。原先攻堅戰的戰術他只在河間會操時練習過,那次他指揮南軍的一個排去攻北軍佔領的一個村子,結果村子攻下了,南軍勝利了。可那次的戰事再猛烈也是演習,演習就是假的,攻守雙方再英勇,畢竟都存有幾分虛假。這次他將指揮的是三個連九個排,攻佔的是一座龜山。這可是沖著真人放真槍,且還有長江天險相隔,這活兒幹起來就存有麻煩。但命令就是命令,況且他已是管帶。

強攻龜山的活兒開始幹了,向喜的一營在半山腰遭遇起義軍的勇猛抵抗,他的營傷亡慘重,在保定剛補齊的一營三百六十人,半天之間失去大半。龜山腰上躺的儘是一營的弟兄。向喜第一次看見腦袋開花是怎麼回事;腸子從肚子里流出來是什麼模樣;兩條腿一塊兒被炸上天是多麼慘烈。什麼叫血肉橫飛,什麼叫血濺戰場,向喜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士兵滾在地上伸著手朝他喊:向大人,是我,快看看我吧!向喜低頭看去,只見那士兵已經少了兩條腿,半截身子像半截瓮。他記得這個兵,在保定練正步走時,他總是把腿抬得比別人高,向喜扳著他的腿糾正他,現在他的腿沒了。有個士兵向長官敬禮總顯得「力拔」,巴掌打在腦門上,像自己打自己。向喜也糾正過他。現在他那條敬禮的胳膊已經沒了。右隊官來了,向喜剛向他下達了攻擊令,右隊官也給向喜敬了禮,正準備衝鋒時,忽然噗的一聲倒在向喜腳下。再看時,右隊官的腦漿正往外流,白的腦漿伴著鮮血,就像拌著辣椒油的豆腐腦……向喜打了個冷戰,心突突地跳個不停。這個右隊官的位置三天之前還是他,假如現在這個隊官還是他向喜呢?難道他死的時候腦袋裡也非得流出豆腐腦不可嗎?為什麼豆腐腦還是離不開向喜,莫非這是鬼使神差的巧安排?向喜只在這時才暗暗想到,鬼們神們,在笨花村的石人石馬前我可沒有虧待你們呀。一時間向喜的身體失了控,他踉蹌了幾步,倒在一棵馬尾松下。傳令兵發現向喜右臂受了傷,迅速叫來衛生兵,衛生兵堅持要把向喜背下火線。向喜清醒過來,抬一抬右胳膊,覺出子彈沒有傷著骨頭,他當著士兵,強鎮靜住自己,只對衛生兵說,纏上吧,不礙事。

向喜沒有從火線上下來,他展開傳令兵交給他的命令,這是王占元的手書。手書上寫:「龜山一役,關乎全局。龜山下之,武昌可得。龜山不下,就不要回來見我。」

向喜讀完王占元的命令,才得知龜山之役的重要。龜山西麓之激戰,已讓向喜的一營損失過半。他在龜山山腰又清點了所剩軍士,舉起手槍向武昌城連鳴三槍,命令左隊向左,右隊向右,對龜山展開迂迴,他帶領後隊佯攻。當起義軍集中火力向正面猛烈還擊時,向喜的左、右隊卻抄了起義軍的後路。他的營佔領了龜山。

向龜山總攻之前,向喜又想到了幹活兒,他尋思既是幹活兒,就有個下工的時候。他撫摸著胳膊上仍在淌血的傷口,心想,其實這會兒他完全有理由佯裝重傷,叫衛生員把他抬下火線——他下工了。可轉念又想,他是拿了主家的工錢的,開拔時他還拿出雙餉的一半:五十塊現大洋寄給弟弟向桂,叫他買頭驢再買掛水車,笨花的地不能光旱著。沒有雙餉的工錢,家裡哪會有驢和水車?想到這些,向喜才又打消了下工的念頭,他把傷口勒緊,再次朝武昌城舉起了手槍。向喜的一營終於攻下龜山。

龜山之戰在這次戰役中舉足輕重,攻下龜山,隊伍當應再向武昌進發。但當時令向喜不解的是,他的一營在奪取龜山後士氣正旺,武昌城輕易可下,他卻突然接到停止前進的命令。他的隊伍即止於龜山。向喜尚不知,此時南北戰事正醞釀著一個新的動向,即:因起義軍的暫時失利、北洋陸軍佔取上風,最終導致了舉國矚目的「南北議和」,以至於孫中山將大總統的位置謙讓於袁世凱的局面。

南北議和和袁世凱即大總統之位,使國家暫時處於平和,二鎮也再次由武漢回到大本營保定駐防。

向喜和孫傳芳差不多又同時回到保定金庄。原來,就在向喜被提升為二鎮八標一營管帶時,孫傳芳也被任命為輜重二營的管帶。次年,北洋各鎮改制,王占元借漢口之役的戰績升任二師師長,向喜和孫傳芳的管帶也改稱為營長。

這天向喜在金庄對孫傳芳說,「這次在漢口,沒想到我們兵止於龜山,連武昌城都沒看見。」

孫傳芳說,「謙益兄,我們打仗就好比是棋盤上的棋子,棋子自身沒有前進一步的能力,全靠棋手的擺布。你上了龜山,正在龜山上喝水納涼呢,後邊就來了個南北議和。這叫什麼?叫政治。軍人呼兒喊叫的死的死、亡的亡,末了還得聽政治的。」

向喜問孫傳芳,「這次就叫和棋吧。」

孫傳芳說,「可以這麼說。可這次的和棋肯定是暫時的,和棋是南京臨時大總統孫中山的願望,和成和不成,最後還得看這邊的棋手袁大人。」

向喜說,「眼下孫中山不是正在把總統讓位給袁大人嗎,看來還有幾分誠意哩。」

孫傳芳說,「孫中山講仁義,這連咱們北洋軍人也不能說個不是。可他也不是孤家寡人說了算,武昌起事的目的也決不是為了舉出個袁大總統就算是革命成功,後頭准還有好戲看。」

向喜說,「這也輪不著我們費盡心思,我們才是二師王大人手下一名營長。」

孫傳芳說,「王大人也常常不知東西南北,議和也不是他所能預料到的。哎,這次在漢口,王大人還凈鬧笑話,連輜重營的輜都不認識,把輜念成留。當時我在場,他就要叫文書給輜重營寫命令了,我不得不說:王大人,這字不念留,念輜。這才止住了他這場笑話。」

向喜說,「王大人怎麼也是小站起家,這次在漢口,指揮、用兵,心裡都還算明白。」

孫傳芳說,「要不怎麼單派你上龜山呢。當時我在漢口看炮兵往江岸打炮,真替你捏把汗。事情總算過去了,咱也落了個好名聲,還落了個囫圇身子。走吧,咱倆進城吧。」

孫傳芳說進城,是進保定城逛街。這次回到保定後,向喜的太太同艾,孫傳芳的太太曹氏都還沒有接來,兩個人煩悶時就進城。向喜和孫傳芳進城也不外三個地方:西大街的榮華池澡堂,馬號里白運章包子鋪,東大街的湯記茶館。有時他們也到蓮池牆上看碑帖,有時也去雙彩五道廟街的同慶戲院聽戲。

向喜響應孫傳芳的提議進了城,這天他們不帶護兵,也不帶馬弁,先在榮華池泡了澡,修了腳,又在白運章包子鋪吃了包子。街上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孫傳芳說去看戲,說同慶請了余叔岩。向喜就說,還是到東大街喝茶吧。孫傳芳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說,我怎麼一時糊塗忘了湯記茶館呢,該死,該死!孫傳芳說「該死」是話裡有話,向喜聽出孫傳芳話里的話說,「馨遠呀,我說喝茶就是喝茶,可沒別的。」孫傳芳說,我也沒說別的呀。

孫傳芳和向喜從馬號出來,分乘兩輛洋車,穿過鼓樓一直向東,在大慈閣下拐了個彎,拐上東大街。東大街比保定所有的街都狹窄,街兩廂灰磚砌成的店鋪就像頭頂著頭一樣一家挨一家,店鋪蓋得也是小鼻子小眼。水泥電線杆在店鋪前不端不正地立著,路燈也不明,馬路也不平。但東大街自有它的韻致,這裡的小飯館多,白肉罩火燒最有名,白肉就是豬肉。罩火燒的鋪子在街兩廂一字排開,各家的大鍋支在門口,一方方白肉肉皮朝上地被碼在鍋里,小沸著的肉湯香氣溢滿整條街。麻醬火燒在案子上碼成串,客人吃時,把式先用刀把火燒片開,放入一隻大碗,上面再碼一層切成薄片的白肉,撒上蔥段、香菜,再用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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