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內心深處的花園

秋天到了,婚期近了,尹小跳卻經常無緣無故地和陳在發脾氣。有一次,當他沖她背過身去的時候,她發現他後腦勺兒的頭髮怎麼像少了很多似的,他已經有點兒提前謝頂的意思了吧。從前她不是沒有注意過他的後腦勺兒,那時候她為什麼不覺得他頭髮少呢?她把他的感覺告訴他,他說十年前我就是這樣啊,小跳你真的從來沒發現?

尹小跳不說話了,如果她真的沒有發現陳在這十年前就如此這般的後腦勺兒,只能說明她對他的了解是不夠的。這讓她心慌,讓她不踏實。她心慌著不踏實著,便表現出更多的任性。她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讓陳在一遍遍地喊她起床,一遍遍地管她叫懶孩子。她就一掀被子從床上坐起來說我就知道你嫌我了我就知道你嫌我懶了。

他說我不嫌你懶啊,可是我不叫你懶孩子你還不起呢。

她說你真不嫌我懶?

他說真不嫌。

她說那你得對著我的耳朵說。

他就對著她的耳朵說。

她還不滿足,說你還得說你愛我。

他說我愛你。

她說你是不是最最愛我?

他說我最最最愛你。

她身子向後一仰又把自己扔在床上。她這靈活而又散漫的動作最能激起陳在的慾望。那時窗帘還沒有拉開,誘人可以做點兒什麼。他就翻身上床,把她緊緊抱住,把頭埋在她溫暖的胸前。

當夜晚來臨,她不斷地對他提出要求,滿嘴過分放蕩的話,她還要求他虐待她。他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她會像害了熱病一樣地渾身顫抖,像世界末日來臨一樣地發癲發狂,像最後離別之前的縱情恣意,最後離別之前的縱情恣意……他不敢想下去了,前景是美好的,他愛她,什麼也不再能夠阻擋他愛她了。這個深夜,月明風清的秋日的深夜,他們把窗帘拉開,讓月光瀉進來鋪滿大床,他們就在月光下做愛。月光使尹小跳的癲狂化作了柔媚的對陳在的配合,她的閃亮的身子在月光下起伏如軟緞被微風鼓盪。一切是這麼和諧這不是愛又是什麼?一切是這麼和諧這不是愛又是什麼?她就在他的愛撫中沉人酣夢,哪怕永不再醒永不再醒。

他注視了一會兒安睡的尹小跳,就悄悄下床走進客廳。他站在電話前猶豫了一下,然後拿起話筒開始撥號。他在給萬美辰打電話,他一定是聽說她要去加彭了。他沒有留意卧室里安睡的尹小跳醒了過來,尹小跳披著睡衣來到客廳門口聽了陳在的電話。當他放下話筒時她打開了燈。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站在門口的她。

她返回卧室給他取來睡衣幫他披上,然後他們坐下。她說,我聽見了你的電話。

他說我想你會理解的:她,她們家是南方人,夜裡睡覺喜歡開窗子。從前關窗子是我的事。現在是秋天了。風很涼,我怕她一個人不記得這些事。

她說陳在,你別解釋了你沒錯。

他站起來說咱們睡覺去吧。

她說別,聽我再說幾句話。

他伸手握住她的腳說你的腳很涼。

她說我不怕。

他就把她的雙腳拿起來攬進他的懷中。

她說陳在你知道,當一個人打算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時往往會焦躁好一陣子,比方我。我現在才弄明白為什麼這段時間我老是沖你發脾氣也對我自己不滿意,那是因為我想做一個決定又常常猶豫不決。現在我想告訴你,你應該,你應該……

她說不下去了,她哭起來。雖然決心已下,但說出來仍然那麼困難。

他說快告訴我我應該什麼?

她稍稍鎮定,接著說,你應該回到萬美辰身邊去。

他說小跳,你不要把我們的生活當兒戲。

她說我要是把我們的生活當兒戲就不會這麼痛苦了你知道嗎就不會這麼痛苦了!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

他說你就是為了一個電話?這電話不是愛,你知道這不是愛。

她說我知道不是愛,但這是比愛更深的惦念。十年的夫妻是會有這種惦念的,因為你懂得這種惦念所以我必須離開你;因為你懂得這種惦念我也更加尊重你。陳在我愛你,但是你還是走吧,你必須走啊。

他說小跳你聽我說,有些事你還不了解……

她打斷他說我了解,我和萬美辰有過幾次約會。

他說你和她約會?你們?

她說是的我和她約會。不是因為今天你這個電話,是我早就被她所打動。她使我難受,她有使我難受的力量。我必須把你還給她。你可能會覺得對不起我,可是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是個真正的男人因為你實踐了和我結婚的諾言。我們的時代是個蔑視諾言的時代,是你保持了諾言本身的古典和純潔。但這不是生活。生活是要求你我分離的,陳在啊我想叫你相信,我離你越遠會愛你越深,我離你越遠會愛你越深……

第二天一上班尹小跳就緒萬美辰打了電話,她告訴她不必去加彭了,陳在有很要緊的事要和她談。她還告訴她,她已經決定不和陳在結婚,萬美辰隨時都可以和陳在復婚。

為了暫時避開陳在她回設計院父母家住了一段,她又生活在尹亦尋和章嫵中間了,生活在他們的爭吵中間。

在一個早晨章嫵熱奶時牛奶從鍋里溢了出來,她立刻把鍋端下煤氣灶,並告訴尹亦尋說奶已經熱好。

尹亦尋說奶沒有熱好得重新熱。

章嫵說鍋都溢了難道不算熱好?

尹亦尋說那是假象你知道嗎那是假象,牛奶溢了鍋和真正熱好奶不是一回事。

章嫵說嗅,那你的意思是牛奶不溢鍋才算真正熱好了奶?

尹亦尋說牛奶得在鍋里開起來得真正開起來就好比燒開水。

章嫵說鍋都譜了還不叫開起來呀。

尹亦尋鄙夷地說當然不叫,很可能那牛奶有一部分還是涼的呢。

章嫵說涼的怎麼了,這種高溫滅菌的牛奶本來就可以涼著喝。

尹亦尋說你是不是想用這種牛奶本來就可以涼著喝來證明你譜鍋譜得對呀!我簡直奇怪透了為什麼你一輩子都不能正視你的缺點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缺點。再說,我也不是沒有從福安這種所謂「高溫殺菌」的牛奶里喝出過草棍兒,草棍兒你知道不知道。

章嫵嘟嚷著說那是因為正好那天你戴著花鏡喝奶來著。

尹亦尋提高嗓門兒說對呀對呀,正好我戴著花鏡就看見了牛奶里的草根兒,恰恰證明了我不戴花鏡喝奶的時候指不定喝下去過多少根草棍兒呢。你指出我戴著花鏡喝奶是想說明什麼是想說明什麼?我戴著花鏡喝奶和你一輩子不會熱奶一輩子譜鍋一輩子不知道開水和不開的水之間的根本區別在哪裡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

章嫵說我沒有一輩子溢鍋你太誇張了,一輩子誇張別人的短處就是你最大的嗜好!

尹亦尋突然哈哈大笑,彷彿抓住了章嫵的把柄似的說好,好,你到底是承認你有短處了,你有短處。你自己證明了我不是無中生有。至於說到誇張,那正好說的是你自己。

章嫵說我從來沒有誇張過你的缺點,可是你,比方說到時間問題,因為我笨所以我做事確實比別人費時間,但不是像你誇張的那樣。每次我洗菜你都盯著我;然後你就說你不明白,為什麼我洗一個西紅柿要用十五分鐘,可是我沒用十五分鐘。

尹亦尋開始招呼尹小跳參加爭吵了,他說小跳你聽聽你聽聽,現在你知道誰在誇張了吧,你媽說她「每次」洗菜我都盯著她,事實真是這樣嗎,每次?我那麼願意自找煩惱!

我有時間更願意去盯著美好的東西!

章嫵說我聽出來了你這是含沙射影,誰美好你找誰去呀。

尹亦尋說那當然了,用不著你提醒。就沖你這麼不自重我也得找,就是找!

章嫵說我怎麼不自重了我怎麼不自重了?

尹亦尋說你不尊重你的臉……還要我往下說嗎?

章嫵猛地衝到尹亦尋眼前,她是給逼急了想要掇他一把吧,卻終於調轉方向端起那隻狼狽的奶鍋,把嘴湊到鍋邊將牛奶一飲而盡。她那無限放大的咕咚哈咚的咽奶聲刺激得尹亦尋不得不閉上眼。

當他睜開眼時章嫵已經不見了,她把自己鎖進了卧室。

飯桌上只剩下尹小跳和尹亦尋面對著面。

他對尹小跳說你為什麼一言不發,你為什麼變得這麼世故?

尹小跳說不是我世故,是您的確有點兒誇張了。

尹亦尋說你是還記著我的仇呢吧,記著我貶陳在的仇呢吧,所以你不公平。

尹小跳說我不記您的仇,我理解您。

尹亦尋說那你剛才為什麼不替我說話。

尹小跳沉默了。尹亦尋的責問讓她看出了他的軟弱,因此她不想充當他和章嫵的裁判。她愛她的父母,愛這一對吵鬧了一生的男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愛過。生活虧欠了他們一些東西,她也虧欠了他們,現在她醒悟到了這點。她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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