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鑰匙孔里的人們.2

他終於鬆開了她,她喘息著對他笑著,他也喘息著對她笑著。他說你臉紅了,我愛你的臉紅!他又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著: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麼可愛,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麼年輕!他冉一次吻她,她也回吻他。

在阿拉莫紀念館,當他看見一個警察時就對尹小跳說,我要吻你,讓這個警察嫉妒!他長久地吻她。

在墨西哥餐館,當他看見『怕依」時就對尹小跳說,我要吻你,讓這個伯依嫉妒!他長久地吻她。

在一間著名的「大奶」酒吧——這酒吧因女招待全部長著巨大的乳房而聞名,當他看到大奶女招待時就對尹小跳說,我要吻你,讓這個大奶小姐嫉妒!他長久地吻她。

他激動地碟碟不休著,他真是蝶蝶不休了。他雙手捧住她的臉,他撫摸她的覆蓋著碎頭髮的後脖頸,他說你的皮膚和肉是多麼細多麼軟哪,你是我的小細軟,你就是我的小細軟!他這「細軟」的形容不能不讓尹小跳心動,她告訴他「細軟」在中文裡是指便於攜帶的貴重物品、首飾什麼的。

麥克說那我得沒說錯啊,你就是我的小細軟,小細軟!

很晚他們才驅車返回奧斯汀。

他們互道了晚安就去洗澡,然後各回各的房間。只是他們這晚安道得有點兒生硬,還存有幾分緊張,他們彷彿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回到從前,回到去聖安東尼奧之前。

他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怎麼睡覺了,尹小跳卻不覺得疲勞。她不想躺下,她站在鏡前觀察自己。

麥克悄悄地推門進來,他展開身上寬大的浴衣就像展開了一雙白色翅膀,他把尹小跳緊緊裹在懷裡。

他們又一次親吻起來,就像是聖安東尼奧河岸上親吻的延續。他們吻得很深,深刻了難以自持。麥克以他的身高和力量把握著推動著懷中的尹小跳向床的方向移動,尹小跳被他逼迫得有點兒踉蹌,有點兒頭暈,她這暈頭暈腦的踉蹌更激起了麥克的慾望,他們歪斜著倒在床上,他在她耳邊小聲而又小聲地叨叨著:我的小細軟我的小細軟……

這時的尹小跳卻奇怪地變得不那麼「細軟」了,她忽然僵硬著身體,頑強而又頑強地從床上坐起來站起來,她以她自己也想像不到的力量摟抱著麥克推動著麥克向門的方向退去。她更加熱烈地吻他,卻也更加堅決地要他離開。她把他推到門口,伸手從他背後擰開門把手輕輕把他推了出去,然後她鎖上了門。

她的腦子有點兒亂,她倚著門坐在地上諦聽著門外。她知道麥克沒走,她有點兒廳悔她的生硬。她有點兒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卻又理解得不那麼分明。她聽見麥克在小聲地敲門,顯然害怕驚動地的父母,卻又敲得不屈不撓。她屏住呼吸不理睬他,假裝自己已經上床睡了。這時門縫兒里塞進來一張紙,她輕輕拿起紙來讀著上邊的中文大宇:「我愛你,請允許我當面告訴你!」

這是她害怕聽見的話,因為她無以對答。當她明白無誤地讀到這幾個字的時候,她也才突然明確地知道了自己的所愛不是麥克,她愛陳在,這愛是深切久遠的撕扯不斷的,也許當她被方兢丟棄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上的時候,當她面對著陳在痛哭的時候她就愛著他了,當後來陳在要結婚時徵詢她的意見的時候她就愛著他了。但是所有的愛和想念都不如此時此刻這樣確鑿這樣洶湧這樣柔軟這樣堅硬。她為自己在別人的國家、別人的房間,在別人向她示愛的時刻突然間確認了自己愛的所在而悲喜交加,她為她對陳在的摯愛是被愛她的麥克所響亮地提醒而覺得對不起麥克。她沒有那麼聖潔那麼高尚,和麥克在一起她究竟想要做什麼?指引著她的其實是放縱和享用。放縱和享用。她為她這『阜用」感感到羞愧,她起身拿了紙和筆寫道:「太晚了,請回去睡覺。」

她把紙條兒送出門縫兒,又收到了他的紙:「我愛你,請讓我進去。」她再給他寫:「不要說夢話,請離開吧。」

他們開始了隔著門縫兒的寫紙條兒運動。

「我的小細軟我再也忍不住了給我開門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我知道你也想我。」

「這不是真實的。」

「這是真實的我要砸門了。」

「別胡鬧我累了。」

「你不累除非你告訴我你不愛我。」』「是的我不愛你我很抱歉。」

「我要你開門當面告訴我。」

他把這張紙塞進門去就大聲敲起了門,她終於給他開了門,他抱住她,不管不顧地親著,她也親著他,卻哭了起來。他這才鬆開她說,對不起清原諒我的無禮。她搖搖頭說我不是想要你的道歉,只是——你不懂,你不懂。

她拉著他的手在床邊坐下,她望著他清澈的綠眼睛,從這雙綠眼睛裡望過去,她一定就像他們家珍藏的那把古老的摺扇上的人物吧,有點兒神秘,有點兒離奇,舍此之外他還知道些什麼呢?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對他也一無所知,早晚他會知道這不是愛,就像她現在已然知道的那樣。當他們冉次互相親吻的時候她越發明白了這點,她親著他哭著,她是把他當做了從來也沒有親吻過的陳在吧,她愛他,她特別特別想家,想她和陳在共有的一切,那一個遙遠的漆黑的有風的夜晚,當她站在街上無助地捶打著郵筒的時候,陳在是怎樣詢問她:晦,小孩兒,你怎麼啦?

麥克你不懂,你怎麼能懂?我的一切你永遠也不可能懂啊。

她拉著麥克的手,心情已變得異常平靜,然後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咱們一人吃一個蘋果吧!

她從桌上的果盤裡拿了兩個蘋果,遞給麥克一個,自己先把手中的那個「咋吃」咬了一大口_麥克凝視著嚼蘋果的尹小跳說,我現在相信你是不愛我的,但是我仍然愛你——今後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幼稚,我並沒有把你當做摺扇上的美女。你是一個沒有年齡的女人,你會變得很小,你也會變得很大。

有時候你像一個過來人,眼神里是對生命和凡塵了如指掌的滄桑一百歲的滄桑;有時候你像一個嬰兒,那麼乾淨的眼睛,還有臉上那層沒有污染過的小絨毛。你的臉吸引我,你從來也不知道你的臉你的所有表情是怎樣吸引著我。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甚至對你撒了小謊,說我這期間正好也在家裡休假;其實我沒有什麼休假,我是向學校請了假回來專門等你的,請相信我的態度我的……我的……他的聲音開始走調兒,每當他說中文說得太多太累的時候他就開始走調兒,有點兒山東味兒,也有點兒山西味兒,他任腔怪調地說著:

我的……我的……

後來他不再說話了,他手握著蘋果睡了過去。他太累了也太困了,加上內心深處的垂頭喪氣。他是在說話之間慢慢倒下去的,他的頭倒在了尹小跳的腿上。她願意她的腿被他的腦袋枕著,她望著在她腿上這顆年輕的沉睡的頭顱,望著他那由於偏小就顯出格外稚氣的粉紅色耳朵,心中有種深深的感激。是麥克帶給了她從未有過的無羈無絆、胸無渣滓的歡樂,是麥克鼓舞了她對自己青春和生命的無限肯定,是麥克激發了她行動行動行動的熱望,是愛她的麥克使她強烈地想要表達她對陳在的愛情。

沉睡的麥克啊,就為了這一切,就為了我不愛你,我將終生對你心存感激!

北京機場總是這麼擁擠,海關人員總是一張張冷臉。咖啡總是半涼不熱的,廁所的手紙總是黑糊糊的,投幣電話的話筒總是臭烘烘的。尹小跳還沒出機場就迫不及待地給陳在打電話——投幣電話。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他,她從美國回來了,很快她就能看見他。當她聽見話筒里他那安穩、渾厚的聲音時,才確信自己真的回來了。她這一路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一下飛機她就得聽見他的聲音。現在她聽見了他,他的聲音使耳邊這臭烘烘的話筒也不那麼可恨了。

她出了機場,北京的空氣不好,天是灰濛濛的,所有的汽車上都蒙著微塵。一切都有點兒臟,有點兒亂,卻讓她莫名地覺得又臟又親。這就是她的感覺,並將永遠是她的感覺,這就是她的土地,又臟又親。

又臟又親。

她回到福安,陳在給她打電話要去家裡看她,她不讓。

平常他有時候是到她那兒去的,每次他去她那兒她差不多都跟他說些倒霉事兒,她的不愉快,競選出版社社長沒競選成啦,尹小帆哪次回國又跟她鬧彆扭啦,一個根本不會寫小說的人通過上邊的領導非得在她們社出書啦……她從來不在家裡跟他客套,他愛坐哪兒就坐哪兒,渴了自己倒水喝,餓了自己人人冰箱里拿東西吃。有一次她跟他商量剪頭髮的事,她要把披肩發剪成短髮。他說我看你還是別剪,你這樣挺好。

尹小跳說我們同事都說我剪短髮肯定好,怎麼就你非得說不好啊。陳在說你的頭髮又不那麼厚密,剪短了沒準兒會顯得稀稀拉拉的。尹小跳說你憑什麼說我的頭髮稀稀拉拉的,你的頭髮才稀稀拉拉的呢。陳在說好好好,我的頭髮稀稀拉拉行了吧,不過你還是別剪。尹小跳說我就剪你管得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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