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戒指在樹上.2

唐菲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嘴唇,這被她自己真心愛戀的嘴唇,她卻從來不知道它們存在著方兢剛才指出的那個小缺點。她想他的觀察是精細的,他對嘴所發表的議論卻談不上深奧。她不想就這個話題再做展開,是因為她對她的嘴已經有點兒無所適從。她這張從不親吻別人,也沒被別人親吻過的嘴,飽滿而又空洞,濕潤而又乾枯,豐饒而又荒蕪。那就像是屬於她個人的最後一塊小小的無奈的領地,最後一方小小的無奈的凈土。方兢差一點兒讓她對她的嘴無所把握,她差一點兒就對他說出她的嘴的隱秘的哀傷。並不是他對嘴的議論打動了她,而是他那種成熟男人的優雅談吐本身迷惑著她。她的周圍不曾出現這樣的男人,用如此別緻的形容奉承她。她一直記著他對她講的費雯麗式的嘴角,男人即使再別有用心,女人也不會面對這樣的奉承勃然變臉。但她還是閉了嘴,她也不打算口是心非。誰也不能——即使名人也不能引她去碰這個話題,就像沒有人能去碰觸她的嘴。

啊,口是心非。誰又能知道當方兢對唐菲講述嘴的功能時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呢,嘴本是人身體上真正的無底洞啊。方兢對嘴的研究恐怕也僅能至此了。

唐菲閉嘴沉默,方兢立刻意識到應該調轉話題。他率先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公園外邊走,他要請唐菲去吃「大三元」。

80年代中期北京的餐館遠沒有90年代以後那麼豐富。

火爆。多姿多彩,「大三元」這家粵菜老字號就還保持著那麼點兒鶴立雞群的意思。他們沒有在吃飯上花太多時間,似乎是唐菲在掌握著這晚飯的節奏,她說過,當晚她要乘火車回福安。

席間方兢只對唐菲的咀嚼做了一點兒小挑剔,他提醒她說,她好像沒有學會閉嘴咀嚼。這是一個尖銳的但又必要的挑剔,只是有點兒缺乏世故。還有比一個男人公開挑剔一個女人的咀嚼方式更傷女人虛榮心的事嗎?幸而唐菲在這方面沒有虛榮心,因為她從來就不知道不閉嘴咀嚼怎麼就傷了大雅,她甚至都沒有聽明白方兢的話。她仍然上下嘴唇亂動著嚼著鐵板牛柳說:「您是說我吃飯吧嗒嘴?」

不不,你不吧嗒嘴,方兢說,不知怎麼的對她心生憐憫。大多數中國人的確是不會閉嘴咀嚼的,那又如何!他不再糾正她的咀嚼方式,只說,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有一個習慣,當我面對一件美好的東西或人時,我希望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您是說閉著嘴嚼東西才美好?唐菲問。

不是美好,可能是……比較文明。方兢說。

唐菲閉著嘴試嚼,有點兒彆扭,好像嚼的東西也沒了味道。她再觀察方兢,她發現原來他和自己的咀嚼的確不同。

也許他是對的。他們互相看看,笑了。

飯後,他從西裝內兜里掏出一隻深藍色首飾盒交給唐菲,說這是他在巴黎買的一枚紅寶石戒指,他請唐菲把戒指轉給尹小跳。

他打開盒子取出戒指,要唐非試戴一下,他說我估計小跳戴6號可能合適,我選的是6號的。唐菲把戒指套在左手無名指上試了試,有點兒緊。那麼,小跳戴就是正好了,她暗想,尹小跳的手指比她略細一點兒。她退下戒指,小心地放回首飾盒收好。

我怎麼對小跳說呢?唐菲問。

算是一個紀念吧。方兢說。

出了「大三元」,天黑透了。他們往無軌電車站走。走著,方兢忽然停住,站在便道上說,唐菲,我們可不可以用這樣一種方式告別?

什麼方式?唐菲問。

我想我會同意你吻我一下。方兢說。

您說什麼?唐菲假裝聽不明白。

方兢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唐菲的右嘴角在這時一定又下意識地抽動廠一下,她的嘴唇也許還感覺到瞬間的腫脹,像被蜂蜇了,或者吃了太過辛辣的食物。如果說從見面到晚飯,方兢給她的印象已經不像未曾謀面時那麼壞,在景山公園時他的談吐甚至使她的心泛起過一陣陌生的卻算不得體面的忽閃,還有剛才的「閉嘴咀嚼」甚至讓她體會到一種被關懷的溫情,那麼,此時此刻方兢提出的這個方式,又叫她頓時明白了自己是誰。他提出的這個方式是多麼優越多麼虛偽多麼自以為是。事後她曾假設,假設他不說「我同意你吻我一下」,而是問:「我能吻你一下嗎?」那她會有什麼表示呢?她暗想也許她就會破例讓他親的,沒準兒她會破這個例,她不是聖人。和方兢這樣的人見面不是天天都有,也許就一次。她會先在心裡乞求尹小跳的原諒。

但方兢不是這麼說的。

微涼的晚風把唐菲的頭腦吹得愈加清醒,她忽然一掃整個兒下午在方兢面前那揮之不去的緊張和自卑,她覺得她並不比眼前這個名人低下多少。她站在他的對面,抱住胳膊肘,說,您是說要賞我親您一下,賞我站在大街上親親您。

方兢凝視著唐菲的嘴說我已經同意了。

可是我還沒同意呀。唐菲說,您以為是個女的就巴望著去親您的嘴呀,您要是打算佔了便宜還得叫我感恩您可看錯了人。嘴不是心靈的通道嗎,現在這就是我這張嘴最想說的心裡的話:做夢吧您!說完她就快步跑過馬路,把方兢一個人扔在對面的樹影里。

她坐在燈光昏暗、煙氣騰騰的火車上,暗自慶幸方兢剛才那個告別的方式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漂亮地拒絕他的機會,一個「臉兒」了他的機會,這可是他自找,她還有點兒後怕:差一點兒,就差那麼一點點兒,她恐怕就要對不起尹小跳了,她算什麼人呀她!她望著黑糊糊的窗外,她的臉被車廂內的燈光反襯在窗玻璃上,眼窩兒深陷,臉色顯得格外青黃。她忽然有點兒想哭。

一個裝束體面、步態優雅的女子穿過福安市中心的商業街,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衚衕兒。她剛吃過午飯,是一個在她們出版社出了書的作家請客。她吃過飯,在飯店門口和各位告別,然後就儀容平和地行走在商業街上。來往行人看不出這名從容行走的女子有什麼異樣,實際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尖正一刻不停地和她的牙齒戰鬥。午飯時有一綹咸驢肉塞進了她的牙縫兒,她以手遮擋著嘴,用牙籤兒剔了好一陣兒也沒能剔出來。有句俗話叫做「眼裡容不得沙子」,其實嘴裡也容不得沙子,或者菜的殘渣、肉的纖維,嘴裡都容不得。牙縫兒里的異物使這名女子心神不定,她卻一直假裝著不動聲色。在繁華的商業街上她只能這樣。她牢牢閉著嘴,渾身使著暗勁兒讓舌頭一陣陣地猛舔那塞著肉絲兒的牙縫兒。舌頭已經夠著了那肉絲兒,卻無力將它從堅實的牙縫兒里揪出來,因為舌頭上沒長手指頭,舌頭的功能只能是舔。

她一邊讓舌頭舔著肉絲兒一邊有點兒惱火,她想這肯定是頭老驢,不然怎麼會有這麼粗的肉絲兒,而她為什麼非得吃那口驢肉不可呢。驢肉是福安的特產,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半數以上的福安人都愛吃驢肉。她也愛吃,只是不愛說那個「驢」宇。每個人都有一些自己不愛說的字、詞的,也並非一定得有什麼原因。像她就不愛說「驢」,總覺得是在罵人,不倫不類的。現在她就正被「驢」困擾著。後來她終於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衚衕兒。她看看前後左右無人,突然很不文雅地大張開嘴,把手伸進嘴裡,她的手指觸到了那一直跟她搗亂的肉絲兒,她歪著頭,醜陋地咧著大嘴,終於把肉絲兒揪了出來,那一刻她有一種過癮感。由於張嘴的時間太長,她流了一些哈喇子,下頜骨也有點兒酸疼。她用面巾紙擦去哈喇子,為了活動活動下頜骨她還很響地吧嗒了兩下嘴。她終於以這不便當眾表現的行為消除了口中的「異己」,她這時的樣子也真說不上好看。但她四周看看衚衕兒里仍然空無一人,便更顯出一點兒小小的得意。

這名女子就是尹小跳。

是誰讓你對生活寬宏大量,對你的兒童出版社盡職盡責,對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滿善意,對傷害著你的人最終也能蒸然一笑,對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對方兢的為所欲為拚命地原諒拚命地原諒?誰能有這樣的力量是誰?尹小跳經常這樣問自己。她的心告訴她,單單是愛和善良可沒有這麼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那是尹小荃。

許多許多年前揚著兩隻小手撲進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終是尹小跳心中最親密的影子,最親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來,揮之不去。這個兩歲的小美人兒把尹小跳變得鬼鬼祟祟,永遠好似人窮志短。人窮志短,背負著一身的還不清的債。她對尹小荃充滿驚懼,尹小荃讓她終生喪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對尹小荃又充滿感激。是這個死去的孩子恐喻著她又成全了她。她想像不出一個死的孩子,能養育她的活的品格。她這品格是無人能夠說出不好的,那應該是人類的文明所向。當她的品格得到人們的讚揚時她也發生過小小的陶醉,她差點兒以為她生來如此她的善根厚實,其實那又是多麼大的荒謬啊。她在心中自嘲地大笑,並懷著惡意揣測一些如她這般優秀的人——或說被稱為優秀的人,她揣測很多這樣的人,她蠻橫地認定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見不得天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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